七月的日头毒辣辣地悬在头顶，官道两侧黄尘飞扬，御林军的铁甲在烈日下泛着冷光。宁楚克趴在翟车锦帘边，浅碧云锦褂子蹭得灰扑扑的，金铃铛随着颠簸叮咚作响。她忽然撅嘴揪住弘晖的辫梢：“哥哥坏！不陪我玩！”弘晖扭身躲闪，杏黄缂丝袍的鲤鱼纹皱成一团，胖手攥着的九连环“当啷”砸在紫檀案几上。
“小祖宗们消停些！”筱悠扶稳晃动的鎏金烛台，灵泉水镇的酸梅汤泼湿了袖口，“再闹腾，夜里可没冰糖肘子吃了！”
“肘子……”弘晖咽着口水安静片刻，忽然蹬着虎头鞋往车辕爬，“要骑马！找阿玛！”宁楚克见状也滚进乳母怀里假哭，缠得丫鬟手忙脚乱。车外胤禛的斥马声忽近忽远，玄色披风扫过车窗，惊起一串铃响。
筱悠揉着太阳穴，忽见帘外掠过一片白桦林，树皮上的“眼睛”让她灵光乍现。她拽过两个泪包按在软垫上：“额娘给你们讲个鲛人公主的故事可好？”
“鲛人是什么？”宁楚克挂着泪珠仰头，琉璃眸子里映着母亲鬓边的珍珠流苏。
“是住在东海龙宫的仙女。”筱悠指尖蘸了茶水，在案几画出一道浪纹，“她生着鱼尾，发间缀满珊瑚珠，歌声能让海鸥停翅……”
“龙宫有女初长成，明珠为目鲛绡裙。夜夜歌吟潮头立，偏慕人间灯火明。”
弘晖的九连环不知何时停了声响，宁楚克攥着咬了一半的奶糕，糖渣沾在腮边犹不自知。车帘忽被风掀起，十四阿哥胤禵的小脑袋探进来：“四嫂！什么公主？我也要听！”
故事讲到鲛人公主用嗓音换双腿时，翟车外已围了三层人。十阿哥胤?拎着鎏金鸟笼挤上车辕，笼中画眉扑棱着翅膀学舌：“公主！公主！”十三阿哥胤祥策马贴近车窗，石青箭袖沾满尘土：“四嫂快接着讲，侍卫们都说听入迷了，连换岗时辰都忘了！”
銮仪卫的队列忽地缓了速度，九龙曲柄伞盖竟朝翟车偏了半寸。梁九功尖细的嗓音刺破蝉鸣：“万岁爷口谕，着四福晋往前头步舆叙话！”
筱悠攥紧帕子抬头，见康熙的明黄轿帘半卷，帝王手中把玩着宁楚克昨日给的艾草香囊，眼底似笑非笑。她踩着青缎绣鞋下车时，瞥见胤禛在不远处勒马回望，箭袖下的手按在鎏金匕首上，四周御前侍卫的佩刀随着銮驾移动发出整齐的铮鸣。
“老四家的，你这故事倒是新鲜。”康熙撂下茶盏，伽楠香珠擦过紫檀案几，“接着说，那鲛人后来如何了？”
步舆四周立着十二名带刀侍卫，黄罗伞盖三丈内无人敢近。筱悠福了福身，鬓边点翠步摇纹丝不动：“回皇阿玛，鲛人公主眼见贝勒爷要娶旁人，姐姐们用长发向巫婆换了匕首，说只要刺破贝勒爷的心头血……”
“刺了么？”胤禵的声音从十步外的侍卫队列里传来，小阿哥被嬷嬷死死拽着胳膊，琥珀眸子瞪得溜圆。
康熙轻笑一声，指尖点着舆图上波光粼粼的太液池：“朕猜她舍不得。”九龙袍袖扫过冰鉴腾起的白雾，“接着说。”
公主最终化作海上泡沫，朝阳升起时，她听见云中有声音说，三百年后，你会拥有不灭的灵魂。
故事毕，步舆内静得能听见冰鉴化水的滴答声。康熙忽然将翡翠扳指搁在案上：“梁九功，赏四福晋澄心堂纸百张，往后这些故事，都给朕写成册子。”余光扫过远处戒严的官兵，补了句，“让老四挑两个识字的侍卫帮着誊抄。”
暮色降临时，翟车成了小阿哥们的故事堂。胤祥隔着车窗听得入神，险些撞上前头十六阿哥的仪仗。侍卫统领阿灵阿板着脸提醒：“十三爷仔细御马！这可不是围场跑马的地界！”
筱悠正讲到“卖火折子的小格格”，忽见驿丞跪在三十步外的青石道上，头顶托盘里盛着密云特产的山楂糕。梁九功小跑着接过贡品，尖着嗓子道：“万岁爷说了，赏四贝勒府一匣子，给孩子们润润嗓子。”
弘晖听得入神，竟把宁楚克的绢花当火折子往烛台上凑，惊得乳母打翻了冰镇葡萄。十阿哥胤?在车外跺脚：“四嫂快接着讲！方才过驿站，听里头驿卒议论，说四嫂的故事比《聊斋》还精彩！”
胤禛策马贴近车窗，玄色披风扫落夜露：“福晋这故事传得倒快，连年羹尧安插在驿站的探子都听着了。”他忽然压低嗓音，“刚收到老九飞鸽传书，说京里茶馆已有人把鲛人公主编成评书，八弟府上的门人听了三场。”
月华初上，銮驾驻跸密云行宫。黄绫围帐将行宫围得铁桶一般，侍卫的火把在夜色中连成蜿蜒长龙。筱悠正给孩子们擦洗，忽见梁九功捧着鎏金食盒进来：“万岁爷赐的玫瑰酥，说是给故事里的‘小红帽’压惊。”食盒底层，赫然躺着支御笔亲题的“妙笔生花”紫毫。
更深夜静时，胤禛摩挲着妻子指尖的墨渍：“今日十四弟缠着我要鲛人公主的珊瑚簪，说是送给未来福晋的定礼。”他忽然咬住她耳垂，“赶明儿你也给我讲讲，西洋可有皇子追逃妻的故事？”
话音未落，窗棂发出细微响动。胤禛箭袖一扬，鎏金匕首穿透窗纸，正钉在个黑影的衣角上。苏培盛提灯照去，只见青砖上留着半截靛蓝布条，布料边缘绣着年府暗卫独有的蜘蛛纹。
“果然按捺不住了。”胤禛冷笑，指尖拂过刀刃上幽蓝的灵泉淬痕，“传话给十三弟，让他把‘小红帽与大灰狼’的故事，编成童谣散出去，要顺着驿站往京里传，一字一句都得进八弟耳朵里。”
五更天，晨雾未散，銮驾已整装待发。御林军持戟开道，百姓早在三日前便被清至十里外。筱悠掀开车帘，见沿途驿站高悬黄幡，驿丞领着胥吏跪在道旁，头顶的贡品匣子用明黄绸缎裹得严实。
胤禵骑马凑过来，琥珀眸子亮晶晶的：“四嫂！今儿讲‘铁皮将军’好不好？我拿金瓜子换！”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布老虎，“这个给宁楚克，换你讲三个故事！”
康熙的步舆缓缓驶过，帝王透过纱帘望见这一幕，忽然对梁九功道：“去库里把那套《山海经》孤本找出来，赏给四阿哥家。”九龙袍袖拂过舆图上的鹰嘴崖标记，“传旨，今夜驻跸时让老四带着她们家那两个宝贝来见朕。”
车轮碾过晨露，弘晖忽然指着天际惊呼：“额娘看！泡沫！”但见朝霞浸透云层，恍如鲛人公主化成的漫天星辉。宁楚克攥着布老虎甜睡，唇角还沾着山楂糕的糖霜。
胤禛策马贴近车窗，玄色披风染了霞光：“过了鹰嘴崖，便是真正的草原。”他忽然将妻子鬓边松针拂去，低声笑道，“今夜星河之下，该轮到我给夫人讲个故事了，关于十年前，某个小阿哥如何伏在皇阿玛背上数东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