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翰盯着手表看了十分钟。
七点零五分，窗外桂花的香气中，终于传来熟悉的货车轰鸣声。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远远看见校门外那辆蓝色油漆的货车正被门卫拦住，驾驶座上的中年男人探出头，粗糙的手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单据。
“同志，我们是精诚印刷厂的，来送论坛之夜的广告牌。”王坚毅扯着嗓子喊道，货车后斗用防水布裹得严严实实，边角露出半截红绸。
他裤脚沾着机油，左手背上有道新的刮痕——是凌晨赶工时被铁皮划破的，沈杰特意交代过“一定要在放学前送到”，他连早饭都没吃就上路了。
周文翰小跑着挥起胳膊：“是我们订的货！”他凑到门卫跟前，指着单据上的公章，“您看，和上周备案的一致。”门卫推了推眼镜，核对完信息后抬杆放行。
王坚毅抹了把额头的汗，货车“轰”地一声碾过减速带，后斗的防水布被风吹起一角，露出“校园论坛首单十万级合作·蜜月奶茶店”的烫金字样。
卸货时，周文翰从兜里掏出一包利群香烟：“沈总说您连夜赶工，辛苦了。”王坚毅粗糙的手指在烟盒上蹭了蹭，笑得眼角堆满了褶子：“应该的应该的！上次我儿子发烧住院，沈老板二话不说借了我五千块——”他突然停住，手忙脚乱地把烟塞进工装口袋，“那啥，我卸完就走，不耽误你们的事。”
七点半，红底金字的广告牌在论坛总部落地窗前立了起来。
暮色中，那抹鲜亮的红色像一团火，引得路过的学生纷纷驻足。
“叮——”下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响起，三栋教学楼的门同时打开。
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像潮水一样涌出来，最先被广告牌吸引目光的是高三（7）班的李小雨。
她踮起脚念出广告词：“蜜月奶茶买一送一？还能积分给校园女神投票？”话音刚落，旁边的男生就掏出手机：“真的假的？走，去后巷看看！”
后巷的蜜月奶茶店前，林慧语正对着价目表发愣。
昨天还是三块五一杯的奶茶，现在价目牌被翻了面，用马克笔写着“买一送一·积分可投女神”。
玻璃上的新logo在夕阳下泛着粉色的光，像一块化不开的草莓糖。
“两杯波霸！”
“我要杨枝甘露，加积分！”
“同学，能和logo合张影吗？”
队伍从店门口排到了巷口，把隔壁早餐铺的王婶挤得直搓手。
她扒着自家窗口张望，看见林悦有抱着一摞杯子来回跑，杯子相撞的清脆声响和此起彼伏的“谢谢”声，比她早上炸油条的动静还热闹。
“小刘啊，”她戳了戳奶茶店帮忙的小伙子，“这活动能持续三天吗？”小刘正往保温桶里加珍珠，听了这话露出一口白牙笑道：“沈总说要让全校男生为女神买奶茶——您瞧那几个拿手机拍照的，都是在帮女神拉票呢。”
王婶扭头一看，果然看见三个男生挤在店门口，其中一个举着手机对准操作台。
玻璃内侧，姜雅琴正低着头摇奶盖。
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针织衫，马尾辫垂在肩后，侧颜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边，睫毛在眼下投下小扇子般的影子。
“咔嚓”一声，照片被传到了论坛上，标题是“奶茶店惊现新女神？这侧颜能登上校花榜吗”。
“我去，这是谁啊？”
“比伍芷清还好看！”
“求店名！现在去还能买到吗？”
论坛后台的提示音此起彼伏。
周文翰刚回到办公室，就看见许泽恺抱着服务器主机直擦汗：“流量爆了！半小时涨了三千条帖子，全是关于奶茶店的。”他凑到电脑前，屏幕上“奶茶西施”的帖子已经冲到热榜第三了，配图里姜雅琴的侧颜被放大，连发梢的弧度都清晰可见。
“苏晓晴！”周文翰喊了一声，抬头却看见负责论坛审核的女生正捏着手机朝他走来，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欲言又止。
窗外的暮色更浓了，桂花的香气和奶茶的甜香弥漫进来，周文翰突然听到许泽恺倒抽冷气的声音——热榜第一的帖子标题变了：“实锤！十万冠名费的奶茶店，藏着比女神更动人的风景”。
苏晓晴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映出她眼底的狡黠：“周哥，你看这个Id叫‘小熊猫’发的……” 当苏晓晴把手机屏幕凑到周文翰眼前时，他后脖颈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
屏幕里“小熊猫”帖子的配图被放大了，姜雅琴眼尾的弧度在像素点里清晰得刺眼，标题用的是加粗红字：“蜜月奶茶隐藏款——比校花更勾人的侧颜杀”。
“这……这是什么时候发的？”周文翰喉结滚动，手指捏得手机壳咔咔作响。
许泽恺凑过来时，怀里抱着的服务器主机让他肩膀下沉，“半小时前？我……我这边监测到异常流量就开始清理缓存了，谁知道审核没拦住——”
“许哥你可别甩锅！”苏晓晴突然提高声音，马尾辫跟着晃了晃，“后台设置明明是人工审核优先，你今早说要更新防刷屏系统，把自动过滤关了的！”她翻出操作记录截图，指甲盖在“关闭智能审核”的时间戳上戳得直颤，“八点零七分，你自己签的确认单！”
许泽恺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把主机往桌上一放，金属外壳撞得显示器晃了晃：“我那是为了配合活动！沈总说要让论坛数据飘红，关了自动审核能让帖子秒过——谁能想到会有人拍姜小姐呢？”他越说越着急，额头上的汗顺着鬓角滴进了衣领，“再说了，审核组的人呢？苏晓晴你盯着后台，怎么没及时拦截？”
“我盯着呢！”苏晓晴抄起鼠标点开审核队列，密密麻麻的帖子像潮水般涌了出来，“你关了过滤，现在每分钟有五十条新帖，全是‘奶茶’‘女神’‘侧颜’，我手速再快也筛选不过来！”她指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未审核数量，“你看，这才两分钟又攒了一百多条，我总不能把所有夸奶茶的帖子都删了吧？”
周文翰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扯松领口，后槽牙咬得咯咯响——沈杰昨天特意叮嘱过“论坛之夜的重点是奶茶店曝光度，不是个人隐私”，现在可好，重点偏成了“奶茶西施”。
他抓起座机话筒想拨沈杰的电话，手指刚碰到按键又停住了：沈杰这会儿在陈启贤教授办公室改毕业论文，最讨厌被打扰。
但不等他犹豫，办公室的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
沈杰提着黑色公文包站在门口，领带歪在锁骨处，显然是从教授楼一路跑过来的。
他目光扫过屏幕上的帖子，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谁发的？”
“沈……沈总……”周文翰的声音发虚，“是Id‘小熊猫’，刚……刚上热榜。”
沈杰两步跨到电脑前。
照片里姜雅琴垂眸摇奶盖的侧影，和他今早看她调试机器时的模样重叠——她当时说“奶盖要顺时针摇二十八圈才不会分层”，发梢扫过他手背的触感还在。
现在这张照片被千万双眼睛盯着，他喉咙里像塞了一团烧红的炭：“删帖，封Id，永久。”
“可……可用户协议里封Id需要三次违规记录……”许泽恺小声嘟囔道。
“现在就改协议。”沈杰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公文包砸在桌上发出闷响，“周文翰，你负责的审核组失职，扣一周工资。许泽恺，系统维护不利，扣绩效。”他扯下领带塞进口袋，声音低沉得像压了块石头，“半小时内我要看到论坛里没有这张照片的任何痕迹。”
周文翰的手指在键盘上发抖。
他点进“小熊猫”的主页，发现对方已经发了三条转载帖，连配图都存到了云盘。
许泽恺凑过来盯着Ip地址：“是校外网吧的，可能用了代理……”
“我不管！”沈杰抓起车钥匙往门外走，“处理不干净，你们这个月奖金全扣。”
暮色中的后巷比往常更拥挤了。
沈杰拐过巷口时，被攒动的人头撞得踉跄——队伍从奶茶店门口一直排到了巷尾，学生们举着手机踮脚张望，讨论声像煮沸的开水：“听说那个侧颜女神就在里面做奶茶！”“你拍清楚没？我要发朋友圈！”“让让，我要拍正脸！”
林慧语从店里挤出来倒垃圾，额前的碎发全贴在了脸上。
她看见沈杰，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沈总！杯子不够用了，冰箱里的椰果也快没了！雅琴姐还在里面做奶茶，那些人举着手机往玻璃上贴，她都不敢抬头……”
沈杰透过人群的缝隙往店里看。
玻璃内侧，姜雅琴正弯腰从冰柜里拿鲜奶，马尾辫垂在背上，侧颜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柔和。
几个男生举着手机贴在玻璃上，镜头几乎要碰到她的头顶。
她顿了顿，耳尖慢慢红了，但还是继续往杯子里加奶，像没看见那些镜头似的。
“让开！”沈杰扯着嗓子喊，推开人群往店里挤。
学生们哄笑着给他让道，有人喊：“老板，我们是来支持女神的！”有人举着手机拍他：“这就是沈杰？奶茶店老板？”
店门被挤得吱呀作响。
林悦有抱着一摞空杯子差点摔倒，被沈杰扶住时喘着气说：“沈总，仓库的珍珠煮了五锅，还是不够……雅琴姐说今天一定要让所有客人满意……”
沈杰的目光锁定在姜雅琴身上。
她抬头时，他正好看见她眼尾的细汗，还有被手机镜头晃得微微眯起的眼睛。
他喉咙发紧，想喊她出来，可店外的喧哗声盖过了所有动静——学生们举着手机喊“女神看这里”，奶茶机的嗡鸣声混着杯勺碰撞声，连他自己的心跳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他挤到操作台边，伸手想碰姜雅琴的手腕，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她抬头时，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奶茶香，还混着一点柠檬草护手霜的味道——和前世她总用的那支一模一样。
“雅琴……”他刚开口，店外突然爆发出更大的喧哗声。
有人举着手机冲进来：“快看！论坛里的照片被删了，但我存了原图！”人群跟着骚动起来，几个女生挤到玻璃前踮脚：“让我看看！是不是比伍芷清还好看？”
姜雅琴这才察觉到不对。
她抬头看向店外，正对上十几支手机的镜头。
她耳尖瞬间红透，指尖的奶茶杯差点掉在地上。
沈杰迅速挡在她身前，后背被无数镜头的光刺得发烫。
他听见自己发颤的声音：“雅琴，你……先去里屋歇会。”
但里屋的门早被堆成山的原料箱堵住了。
林慧语在他身后喊：“沈总，仓库的箱子还没搬完！”姜雅琴扯了扯他的衣角，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我没事，客人还等着呢。”她绕过他，重新拿起摇奶盖的长柄勺，只是垂得更低的睫毛下，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沈杰望着她被镜头包围的侧影，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店外的喧哗声还在增大，他听见有人喊“正脸正脸”，有人举着手机爬上隔壁早餐铺的窗台。
他想把她护在身后，可涌进来的人越来越多，连转个身都困难。
暮色彻底降临了。
奶茶店的暖黄色灯光里，姜雅琴的侧颜在无数镜头里被反复捕捉。
沈杰望着她泛红的耳尖，突然想起前世她被舆论淹没时的模样——那时他忙着追伍芷清，连她躲在宿舍哭了三天都不知道。
“雅琴……”他又喊了一声，可她的注意力全在手里的奶茶上。
店外的喧哗声中，他听见自己发狠的心跳：不管怎样，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再受半分委屈。
但此刻，他只能站在她身侧，看着越来越多的人挤进店门，举着手机喊着“女神”，而姜雅琴的正脸，还藏在垂落的发帘后，让所有人都急着想看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