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机君步履从容地走在书架间的过道上,玄色布袍的衣角拂过纤尘不染的青石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他如同一位巡视自己王国的君主,目光扫过两侧高耸入穹顶的书架,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卷宗玉简,在星辉穹顶的照耀下,泛着深浅不一的光泽。
“自隐居于此,闲暇时便整理些旧日所得,推演些未解之谜。”
千机君的声音在寂静的秘阁中回荡,平静无波,却自带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数百年来,天庭各部司明面章程、暗流规矩,乃至一些陈年旧事的蛛丝马迹,凡能寻到的,皆收录于此。”
他行至秘阁中心一处较为开阔的区域,那里并无书架,只有一座低矮的环形玉台。玉台中央,并非实物,而是十团颜色各异、缓缓旋转的光晕悬浮在半空,光晕之中,隐约可见玉简虚影沉浮不定,散发出或苍古、或凌厉、或诡秘的气息。
千机君在玉台前驻足,转身面向杨十三郎与戴芙蓉。他袖袍轻轻一拂,那十团光晕仿佛被无形之手拨动,旋转速度骤然加快,光华大盛,将三人的面容映照得变幻不定。
“此地所藏,虽看似芜杂,然其核心,便是这十桩旧案。”千机君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历史的尘埃与重量,“亦是天庭光辉史册之下,最深沉的十道疤痕。”
他抬手,指尖仙力微吐,凌空点向其中一团散发着枯寂、衰败气息的灰绿色光晕。
“蟠桃园初代灵根枯朽案。” 名号一出,仿佛有草木腐朽的气息弥漫开来。
指尖移向旁边一道深邃如渊、水汽氤氲的玄黑色光晕。
“首任天河督水使监守自盗案。”
接着,是一团看似柔和,内里却交织着痴缠与决绝气息的月白色光晕。
“月宫仙子盗药叛逃案。” 千机君略作停顿,看向杨戴二人,“此案看似风月,却是撬动仙魔旧约的支点,牵一发而动全身。”
随后,是一道不断扭曲变形、仿佛由无数谎言编织而成的昏黄色光晕。
“通明殿卷宗失窃案。 失窃是假,篡改是真,关乎史笔之伪。”
他的手指点向一道气息最为奇特的光晕,它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内部却仿佛有无数细密的规则锁链在崩断、重组,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律法威严与悖逆之感。
“天枢院初代判官笔噬主案。” 千机君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此案,触及天条根本逻辑之悖论,乃法理自身之噬,最为凶险莫测。”
接着,是五团相互缠绕、星光璀璨却带着惨烈陨落气息的光晕。
“五曜星官同时陨落案。 星辰陨落,非是天魔,乃元气吞噬之秘,触及长生根基。”
一道充满不屈战意与悲壮落幕气息的金红色光晕。
“首代战神兵解之谜。 非是兵解,乃道不同不相为谋,理想殉道之殇。”
一团沉重无比,压得下方光线都微微扭曲的暗金色光晕。
“人间第一王朝‘绝地天通’真相案。 非是人皇亵神,乃天庭惧其气运,断天路以垄断飞升。”
千机君的手指最后点向两团最为奇异的光晕。一团呈现出不断扩散的、无声的波纹状,仿佛在警示着什么,颜色混沌难明。
“南天门自鸣警钟七日案。” 他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此案……或许关乎我等存在之根本,是来自‘世界之外’的警兆。”
最后一团,则是由无数细碎流光拼凑而成,仿佛蕴含天地至理却又支离破碎的混沌光晕。
“造化玉碟碎片流散案。 流散非意外,乃器灵求生之遁走,关乎终极知识之恐惧。”
十个名号,十团光晕,十道沉重的阴影。随着千机君一一报出,整个秘阁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这些名号背后所代表的,是天庭历史最深的黑暗,是连仙神都不愿触及的禁忌。杨十三郎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仿佛看到十扇通往无尽深渊的大门,正在眼前缓缓开启。而千机君,早已在门内凝视了数百年。
千机君的目光扫过那十团令人心悸的光晕,最终停留在那团看似最为柔和、却内蕴纠缠的月白色光晕之上——月宫仙子盗药叛逃案。他指尖微动,那团月白光晕便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缓缓飘至三人面前,光华流转间,隐隐有哀婉的叹息与决绝的剑鸣交织。
“便以此案为例吧。”千机君语气平淡,仿佛在讲解一道寻常的术法,“此案卷宗,记录在册的,不过是仙子思凡、触犯天条、盗药私奔,最终被擒回,打入轮回的俗套故事。天庭律例森严,以此结案,看似无懈可击。”
他话音未落,指尖已然点向光晕。霎时间,光晕扩散,化作一幅巨大而清晰的动态画卷,悬浮于空。画卷中显现的,并非月宫仙子的凄婉爱情,而是密密麻麻、错综复杂的线索网络:
* 左侧,是太阴星君历次朝会的行程记录,其中几次“闭关”的时间点,与魔族某部遣使密会西海龙宫的记录微妙重合。
* 右侧,是瑶池丹库近千年“损耗”丹药的明细,其中几种珍稀宝药的缺失,与南海鲛人国公主多年顽疾“恰好痊愈”的时间点严丝合缝。
* 画卷中央,是被标红的“月宫仙子”影像,但她周围延伸出的线条,却骇人听闻地连接着数位早已位高权重、甚至德高望重的仙尊的名讳!一条细线指向某位司掌天规的仙尊,旁注小字:“其麾下天将,曾与仙子‘凡人夫君’麾下魔将,于边陲星域‘意外’并肩御敌三次。”另一条线,则连接着某位以刚正不阿着称的殿前神将,标注竟是:“其早年一件大功,关键证物来源存疑,与仙子盗药后消失的一件护身法宝气息同源。”
千机君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如冰珠落玉盘,敲打着杨戴二人的心神:“你看,若只循着‘仙凡相恋’的藤去摸,摸到的,不过是个被推出来顶罪的苦命女子。但若顺着这些看似无关的‘蔓’去查——”
他手指轻划,画卷中几条暗线骤然亮起,交织成一幅令人胆寒的图景:“查到的,便是一桩持续数百年、涉及仙魔高层秘密交易、资源输送、乃至相互安插棋子、共同掩盖某些更大秘密的惊天棋局。那位仙子的‘夫君’,真实身份是魔族一位极重要的皇子,化凡入世。而他们的‘相恋’,从一开始,就是双方高层默许甚至推动的政治联姻!”
千机君收回手指,月白光晕收敛,秘阁重归寂静,只余他冰冷的话语回荡:“这,才是‘月宫仙子案’的真相。一桩风月案,牵扯的是被彻底抹去的仙魔和约,是当前‘仙魔不两立’国策根基下的巨大谎言。一旦揭开,引发的不是一段风流韵事的争议,而是对整个现行秩序合法性的终极拷问,是仙魔之间维持了数千年的脆弱平衡的彻底崩塌。”
他看向面色苍白的杨十三郎,目光深邃如渊:“这些案子,皆如此案。真相从不孤悬,它们盘根错节,深植于天庭的肌体深处,与权力、资源、历史乃至存在的根基长在一起。你要查的,不是一个案子,而是整个体系的光辉与脓疮。查案之人,若看不清这背后的深渊,便不是追寻真相,而是……玩火自焚。”
这已不是介绍卷宗,而是赤裸裸地展示查案将面对的恐怖旋涡。
杨十三郎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终于明白,为何千机君会选择“失踪”。这不仅仅是在调查罪恶,这是在解剖一个活着的、庞大的巨兽,稍有不慎,便会被其体内的黑暗彻底吞噬。
千机君的目光从半空中那缓缓消散的、令人心悸的真相图谱上移开,重新落回杨十三郎身上。他眼中那剖析黑暗时的锐利与冰冷渐渐敛去,复归于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他没有再多言那十大迷案的凶险,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揭示,不过是授课前一次寻常的举例。
他缓步走向环形玉台的中央,悬浮着一枚古朴的令牌。令牌非金非玉,色泽暗沉,似木似石,表面刻满了细密繁复的云纹,那些云纹并非静止,而是在缓缓流动,如同活物。令牌周围,有微不可见的空间涟漪在轻轻荡漾。
“十三郎师弟,”
千机君驻足,背对着那十团象征着无尽风波的光晕,声音沉稳而清晰,“我辈修行之人,探求真相,非为掀翻天地,亦非为沉溺黑暗,而是为寻一线天光,守心中秩序。”
他伸出右手,那枚古朴令牌仿佛受到召唤,轻飘飘地飞入他的掌心。令牌入手,表面的云纹流动速度似乎加快了几分,发出极其微弱的、如同梵唱般的嗡鸣。
“此物,名为‘万象钥’。”千机君将令牌托在掌心,递到杨十三郎面前,“并非开启寻常门户的钥匙。它是我耗费心血,与此地秘阁核心阵法共生共炼之物。持此钥者,心念所至,只要身在天庭管辖之地界,皆可感应到此地方位,并可凭仙力激发,开启临时通道,查阅此地所有卷宗典籍,调用部分推演阵法。”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四周浩瀚的书海与运转不息的符文图谱,语气带着一种郑重的托付:“自今日起,你便是此间第二个主人。此地所藏,我数百年心血,皆对你敞开。望你善用之,慎用之。”
杨十三郎看着那枚看似平凡,却重逾山岳的令牌,没有立刻伸手去接。他深知,接下的不仅是一件法器,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一条通往无数惊涛骇浪的航船舵轮。
千机君似乎看穿了他的迟疑,继续道,语气清晰而冷静,已然是同道商议的口吻:“至于你我职责。我居此暗处,可为你梳理脉络,推演万方,剖析根源,于幕后为你指明方向,规避陷阱。而你,处明面,掌天枢院权柄,依天条律法明查暗访,临机决断,斩破迷雾。一者在暗,运筹帷幄;一者在明,执剑破局。如此,方可在这龙潭虎穴中,争得一线生机。”
此时,一直静立一旁的戴芙蓉,上前一步,声音清越而坚定:“官人掌舵破浪,芙蓉愿为舟楫,处理庶务,沟通内外,护持周全。”她的表态,无疑让这个新生的联盟更加稳固。
千机君微微颔首,对戴芙蓉的加入表示认可。他最后看向杨十三郎,目光深邃:“十三郎,这条路注定遍布荆棘,窥见的光明或许正是更深的黑暗。你,可愿持此钥,与我等同舟共济?”
所有的铺垫都已完成,利弊已然剖明。秘阁内星光流转,符文生灭,寂静中仿佛能听到命运齿轮开始转动的声响。杨十三郎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伸出双手,稳稳地接过了那枚“万象钥”。
令牌入手微沉,一股温润中带着一丝凛冽的气息顺着手臂瞬间传遍全身,仿佛与整个秘阁建立了某种玄妙的联系。他抬头,迎上千机君的目光,眼神中的迷茫与沉重已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所取代。
“师兄,”他清晰地说道,“十三郎,责无旁贷。”
没有慷慨激昂的誓言,只有这简短的六个字。但千机君听懂了,他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欣慰的笑意。
只为道心,三界无案,最后努力一把的机会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