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晨钟敲散最后一缕梅香时,李偃飞正倚在沈予乔医馆的门框上,看她往青布包袱里塞金疮药。阳光穿过檐角冰棱,在她发间碎成星子,他忽然想起三个月前那个雪夜,她举着烛台穿过乱葬岗的模样——鬓角沾着霜,眼里燃着火,像株在寒风里倔强开花的野菊。
\"沈医师这是要去行医?\"他故意拖长声音,指尖敲了敲腰间的捕快腰牌,\"本捕快今日可是告了长假的。\"
沈予乔头也不抬:\"知道你要赖账。\"她将包袱系带打了个利落的蝴蝶结,\"昨儿张婆婆还问起,说终南山的雪该化了一半。\"话音未落,包袱已稳稳落在他肩头,带着股淡淡的艾草香。
李偃飞伸手按住她手背,触到虎口处淡淡的茧——那是常年握手术刀磨出的痕迹。他忽然想起破获幻镜案那晚,她握着染血的手术刀割开他袖口,腕间银镯轻晃,映着烛火说\"忍着点,伤了筋脉以后怎么握刀\"时的神情。此刻这双手正被他轻轻扣在身后,她睫毛颤了颤,却没躲开。
出城门时,檐角冰棱又坠下一块,在青石板上碎成晶莹的粉末。李偃飞牵着马,看沈予乔踩着木阶上马,月白裙角扫过他手背,凉丝丝的。她忽然转头,发间银簪晃了晃:\"捕快大人,可还记得上山的路?\"
他翻身上马,故意凑近她耳畔:\"那日追着江洋大盗跑了三里雪路,倒记得山顶有棵歪脖子松树,树下......\"话未说完,腰间已被她掐了一把,却听见她低低笑出声:\"树下有个冻傻了的捕快,抱着药箱说'沈予乔,你再慢些,我就要被狼叼走了'。\"
山路比记忆中更陡些,残雪混着春泥,马蹄踩上去发出\"咯吱\"声。李偃飞下马牵着缰绳,看沈予乔踩着他踩出的脚印往上走,忽然想起去年深秋,他们追踪连环凶案时,也是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竹林。那时她总嫌他走得太快,如今却默契得像两株并蒂生长的树,根须在泥土里悄悄缠绕。
\"看什么?\"她忽然驻足,回头时发间银簪上的碎玉坠子轻晃,映着她泛红的耳尖。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盯着她走了半里路,慌忙低头拨弄马缰:\"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今日没戴那对琉璃耳坠。\"
沈予乔伸手摸了摸耳垂,指尖掠过他送的珊瑚珠:\"爬山累赘。\"顿了顿,又补一句,\"况且......\"她忽然转身继续往上走,声音轻得像片落在雪上的羽毛,\"你上次说,更喜欢我素净些。\"
李偃飞脚步猛地一顿,马蹄踢起的泥点溅在他裤脚。他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在大理寺地牢,她穿着囚衣来见他,鬓边只别着这支银簪,说\"等案子了结,我带你去终南山看雪\"时的眼神。那时她眼底有淤青,却亮得像寒夜里的星。
半山腰有处歇脚的茶寮,老妇人正在煮姜茶。沈予乔解下披风铺在石凳上,李偃飞瞥见她内衬上绣着的竹节——是他去年生辰时送的蜀锦,当时她还笑他\"大男人送什么女红料子\",如今却做成了披风。
\"喝点姜茶暖暖。\"她推过一碗茶,指尖在碗沿上轻轻摩挲,\"还记得第一次见你,也是在这样的茶寮。你浑身是血,却攥着凶手的腰带不肯松手。\"
他低头吹着热气,茶面上浮着他微蹙的眉:\"那时你穿件鸦青色襦裙,蹲在我身边说'再拖半个时辰,这条胳膊就废了'。我想,这姑娘下手真狠,比衙门的刑捕还利落。\"
沈予乔忽然笑出声,茶盏里的热气氤氲了她的眼:\"你还说,等伤好了要请我吃长安最好的酪樱桃。结果伤好后天天泡在案发现场,半个月没露脸。\"
李偃飞喉头一紧,忽然伸手握住她放在石桌上的手。她的手比他的小一圈,指腹却有薄茧,掌心温热。老妇人端着茶罐经过时轻咳一声,他却没松开,只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后来在城西乱葬岗,你举着烛台冲过来,我就想......这辈子要是能护着这样的姑娘,也算值了。\"
沈予乔的指尖在他掌心里轻轻蜷起,像只受惊的小兽又慢慢舒展。远处传来山雀的啼叫,雪水从竹梢滴落,砸在茶寮的草顶上。她忽然抽回手,从包袱里取出个油纸包:\"尝尝,我昨儿新做的茯苓饼。\"
饼皮雪白,咬开是绵密的茯苓泥,混着点桂花蜜的甜。李偃飞忽然想起她医馆里的药柜,最上层永远摆着晒干的桂花,说是\"给怕苦的小病人解馋\"。他咽下一口饼,忽然问:\"当初在幻镜案里,你就没想过自己可能出不来?\"
她低头擦着手,银簪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想过。\"声音很轻,却很清楚,\"但我更怕你被那面镜子困一辈子——困在过去的案子里,困在自己的执念里。\"
他喉头一哽,忽然想起地牢里那面碎裂的青铜镜,镜面映出他满脸血污的模样,而她站在镜外,举着烛火说\"这世上根本没有能困住人心的镜子,只有不肯走出来的人\"。那时他才明白,她破的不是镜,是他心里结了十年的冰。
\"其实我......\"他刚开口,却被她伸手按住嘴唇。她的指尖带着茯苓饼的甜香,眼睛却望向远处被云雾缠绕的山顶:\"先别说,等上了山顶再说。\"
后半程路走得格外安静,只有马蹄声和偶尔的雪块滑落声。李偃飞看着沈予乔的背影,她的步履行云流水,像在走一段早已熟悉的路。他忽然想起她说过,小时候跟着师父上山采药,总把最陡的路当成挑战,说\"爬得越高,能救的人就越多\"。
快到山顶时,风忽然大了起来,卷着碎雪扑在脸上。沈予乔的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忽然转身,发丝被风吹得扬起,银簪在雪光中格外醒目:\"看,是那棵歪脖子松树。\"
树干果然比记忆中更歪了些,枝桠上挂着未化的雪,像撒了把碎盐。李偃飞伸手拂去树干上的积雪,露出当年刻下的痕迹——两个歪歪扭扭的\"正\"字,是他和她第一次上山时比谁先到山顶留下的。
\"那时你输了,说要给我当三个月药童。\"沈予乔伸手摸了摸刻痕,指尖触到他当年用力过猛留下的毛刺,\"结果第二天就接了大案,跑得人影都不见。\"
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抵在树干上。积雪被震得簌簌落下,落在她发间,肩头。她仰头看他,睫毛上沾着雪花,眼睛里映着他的倒影。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混着风声,有些发颤:\"现在补上行吗?一辈子的药童,行不行?\"
沈予乔的瞳孔忽然缩了缩,像春日里冰面裂开的细缝,漏出潺潺春水。她伸手抚过他耳后渐淡的疤痕,那是幻镜案里为救她留下的伤。此刻疤痕只剩淡淡的粉色,像朵即将凋谢的桃花。
\"李偃飞,\"她忽然叫他的名字,声音轻得像片羽毛,\"你说过,捕快的职责是护百姓周全。\"她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刀刃在雪光中泛着冷光,\"可我无父母媒妁,无三书六礼,唯有这缕青丝......\"
话音未落,匕首已切入发间。李偃飞瞳孔骤缩,想伸手阻止,却见她发丝如墨瀑般落下,被风卷着飘向山谷。她单膝跪地,将削下的青丝绕成簪形,银发簪的碎玉坠子在雪地上磕出轻响:\"求沈医师收下。\"
风忽然停了,世界安静得能听见雪花落在披风上的声音。沈予乔抬头看他,眼里有泪光,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倔强。他忽然想起初见时她在茶寮为他包扎伤口,也是这样的眼神——明明手在发抖,却偏要做出镇定的模样。
\"傻姑娘......\"他轻声说,伸手将她扶起。她的发丝被削得参差不齐,发尾还沾着雪粒。他接过银发簪,指尖触到她温热的头皮,忽然想起无数个熬夜查案的夜晚,她坐在他对面研墨,发丝总会垂到案纸上,他总忍不住想伸手别到她耳后。
簪子插入发间的瞬间,沈予乔忽然伸手抱住他。她的脸埋在他颈间,声音闷闷的:\"以后你的伤疤我来治,你的仇人我来骂,你的戏台......我来唱台下第一个听众。\"
李偃飞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像春日里冰河解冻,碎冰撞击着河岸,发出哗啦啦的响。他紧紧抱住她,闻着她发间的艾草香,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远处忽然传来山民的歌声,调子熟悉得让人心颤——是长安城里新流行的曲子,唱的是\"女医破幻镜,捕快护红颜\"。
\"他们唱的是我们。\"沈予乔抬头,雪花落在她睫毛上,很快化成水珠,\"你听,'镜中恩怨皆成空,终南雪落两心同'......\"
李偃飞低头看她,忽然觉得眼前的雪景都成了背景,唯有她眼中的光,比任何珍宝都璀璨。他轻轻吻去她睫毛上的雪花,感受她在怀中轻轻颤抖,像只终于归巢的鸟。雪落无声,松枝上的积雪忽然大片坠落,砸在他们脚边,溅起细碎的冰晶。
山歌声越来越近,李偃飞听见歌词里唱到\"十年捕快终解甲,从此青灯伴医涯\",忽然笑出声。沈予乔抬头看他,他却捧住她的脸,在漫天飞雪中轻轻落下一吻。这个吻带着茯苓饼的甜,姜茶的暖,还有十年光阴里点点滴滴的星光。
雪越下越大,远处的山峰渐渐模糊成水墨画卷。李偃飞解下披风披在沈予乔肩头,看她将银发簪又紧了紧,忽然想起什么,从腰间摘下个银哨子——那是他当捕快时用的,曾在无数个危急时刻吹响。
\"给你。\"他将哨子塞进她手心,\"以后遇到危险,就吹这个。不管我在哪里,都会听见。\"
沈予乔握着哨子,金属的凉意很快被掌心焐热。她想起他曾说过,这哨子的声音能传十里,是他师父临终前送的。此刻哨子躺在她掌心,像颗跳动的心脏。
\"好。\"她轻声说,将哨子挂在腰间,与他的腰牌并排,\"那你也要记住,以后不管多晚,医馆的灯都会为你留着。\"
山民的歌声渐渐远去,终南山在大雪中沉默如谜。李偃飞牵着沈予乔的手走向山顶,雪地上留下两串交叠的脚印。他忽然想起年少时读的话本,总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那时只觉得虚妄,如今却明白,原来真心无需海誓山盟,不过是风雪中一双握紧的手,是寒夜里一盏为你留的灯。
山顶的雪比山下更盛,纷纷扬扬落在两人肩头。沈予乔忽然指着远处:\"看,长安就在那里。\"李偃飞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只见云雾散开处,长安城的轮廓若隐若现,像幅被雪水洗过的画。
\"以后会常来吗?\"她问,声音里带着期待。
他转头看她,雪落在她睫毛上,发间的银簪闪着光。他忽然想起幻镜破碎时,她眼中倒映的光——那是比任何镜中幻境都真实的光,是历经生死后依然清澈的光。
\"会。\"他说,伸手拂去她肩头的雪,\"等开春了,我们带些花种来,种在那棵松树下。以后每年下雪时,就来看看它们长得怎么样。\"
沈予乔笑了,笑容比春日里的桃花还明艳。她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它在掌心融化:\"好,就种些蒲公英吧,风一吹,就能飘去长安城里,告诉大家......\"
\"告诉大家什么?\"他凑近她,鼻尖几乎碰到她的。
她忽然踮脚,在他唇上轻轻一吻,雪花落在他们交叠的睫毛上:\"告诉大家,终南山上的雪化了,长安城里的故事,还长着呢。\"
山风卷起雪粒,在天地间织出一片白茫茫的帘幕。李偃飞拥着沈予乔,听着远处隐约的山歌声,忽然觉得这世间最动人的传奇,从来不是镜中虚幻的繁华,而是眼前人眼中的星光,是风雪中相依的身影,是用余生慢慢书写的,关于\"陪伴\"的故事。
雪落终南,天地为证。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