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十一月十二,河东路,太原以北,金军大营。
帅帐之内,火盆里的木炭烧得通红,却驱不散帐内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寒意。
完颜宗弼(兀术)身着一套暗金色常服,正负手立在巨大的沙盘前,他那如刀削斧凿般的英俊面庞上,此刻布满了阴云。
他已经率领麾下最精锐的“铁浮屠”和“拐子马”,在这片该死的山麓地带“操演”了整整三日。
斥候如流水般派出去,又如流水般回来,带回的消息千篇一律:太原的宋军在韩世忠和种师中的统领下,同样在大张旗鼓地“操演”,主力步卒沿着太行山麓缓缓北上,摆出了一副随时要支援河北岳飞的架势。
一切,都精准地按照上京皇帐内,那位皇帝陛下和韩企先的剧本在走。
可兀术的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这太顺利了,顺利得就像一个被精心布置好的陷阱。
“四太子,”心腹猛将完颜撒离喝大步走进帐内,甲胄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斥候最新回报,韩世忠那厮的主力骑兵,好像不见了踪影!”
兀术猛地回头,鹰隼般的目光瞬间锁定了撒离喝:“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
“就是……就是宋军大营里,骑兵的营帐虽然还在,但马厩空了大半,而且夜间巡逻的骑兵数量也锐减。我们的探子拼死靠近,发现他们只是在营地周围虚张声势,真正的大队骑兵,似乎已经悄悄离开了!”撒离喝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困惑和急躁。
兀术的瞳孔骤然一缩。他几步冲回沙盘前,死死盯着太原与太行山之间的那片区域,脑海中疯狂地推演着各种可能。
就在这时,帐帘被猛地掀开,一个更加高大、也更加苍老的身影走了进来。来人正是伤势未愈,却依旧被完颜晟派来节制河东军务的谙班勃极烈——完颜宗翰。
“宗弼,”粘罕的声音沙哑而威严,他看了一眼帐内的紧张气氛,径直走到火盆边坐下,自顾自地倒了一碗马奶酒,“何事如此惊慌?”
兀术并未回头,只是冷冷地说道:“粘罕,你来得正好。韩世忠的骑兵,不见了。”
粘罕端着酒碗的手微微一顿,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哦?韩世忠……那个在汴京城下让斡离不灰头土脸的南朝将领?他的骑兵不见了,是好事。或许是怕了我大金的兵威,当了缩头乌龟。”
“缩头乌龟?”兀术终于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你真这么认为?一个敢在数万大军围困下,率孤军北上勤王的人,会是缩头乌龟?一个敢在平原上与我大金铁骑周旋的疯子,会临阵脱逃?”
被兀术这般顶撞,粘罕的老脸有些挂不住,他将酒碗重重一顿,冷哼道:“宗弼!注意你的言辞!我是在与你商议军情,不是来听你教训的!陛下的旨意很明确,我等的任务,是东出太行,搅乱宋人腹地,为西线的李乾顺争取时间。至于韩世忠,他若敢来,便一并收拾了!他若逃了,正好省了我们的功夫!”
“为李乾顺争取时间?”兀术发出一声嗤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那个废物也配?他连刘法一部都挡不住,还指望他能拖住赵桓的主力?简直是痴人说梦!陛下的这个决策,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放肆!”粘罕猛地站起身,花白的胡须都在颤抖,“宗弼!你是在质疑陛m下的圣断吗?你眼里还有没有皇帝,还有没有我这个谙班勃极烈!”
“我只认军功,只信刀枪!”兀术毫不退让,上前一步,与粘罕四目相对,“让我去当一群打家劫舍的马贼,去烧几个村子,抢几百个百姓,就能让赵桓退兵了?这是在浪费我大金勇士的鲜血!是在侮辱‘铁浮屠’的威名!”
帐内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完颜撒离喝紧张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柄,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发生的冲突。
“你……”粘罕气得浑身发抖,但他也知道,眼前这个年轻的皇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小辈了。兀术战功赫赫,在军中威望极高,尤其深得年轻一辈将领的拥戴。硬碰硬,他讨不到好。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重新坐下,缓缓说道:“好,你说陛下的决策是错的。那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高见?韩世忠的骑兵既然不见了,依你之见,他去了何处?意欲何为?”
见粘罕态度软化,兀术也收敛了气势。他重新走回沙盘前,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韩世忠不是逃了,他是一头比狐狸更狡猾的狼。他明面上让种师中的步卒大军向北移动,吸引我们的注意力,暗地里,却亲率最精锐的骑兵,脱离了主力。”
他手指猛地一顿,点在了太原东南方,沿着汾水的一条隐蔽路线上:“他想干什么?他想学我们在河北的战术!他想绕到我们的身后,像一把尖刀,狠狠地捅向我们的补给线!”
粘罕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他虽然与兀术不合,但也是沙场宿将,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凶险。他们这支东征大军,人吃马嚼,消耗巨大,补给线就是他们的命脉!
“你的意思是……他要断我们的粮道?”粘罕的声音干涩。
“不止!”兀术的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残忍交织的光芒,“他以为他自己是猎人,以为我们是猎物。但他不知道,在他盯上我们这块‘肥肉’的时候,他也暴露了自己最脆弱的咽喉!”
他看向粘罕,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个可以一举全歼韩世忠精锐,彻底拔掉河东这颗钉子的机会!”
粘罕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你想怎么做?”
“将计就计!”兀术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既然他想来掏我们的心窝子,那我们就干脆把心窝子亮给他看,但在这个心窝子旁边,藏着一张能把他连皮带骨吞下去的血盆大口!”
兀术的计划,开始在他脑海中飞速成型,并被他清晰地描绘出来:
“第一,我们继续执行陛下的旨意!我亲率三千兵马,以辅兵为主,携带部分‘铁浮屠’的旗帜,大张旗鼓地向东,做出强渡太行的姿态。这支部队,就是给韩世忠看的‘诱饵’,我要让他相信,我们的主力真的东去了,后方真的空虚了!”
“第二,你,粘罕,”兀术直视着这位老将,“你率领我们真正的主力,五千‘铁浮屠’,三千‘拐子马’,不走大路,而是立刻转向东南,进入这片名为‘狼心谷’的山地之中,设下埋伏!那里地形复杂,最适合隐藏我们的大军!”
“第三,我会故意让东出部队的后勤补给线显得混乱而脆弱,甚至会安排一场‘掉队’的戏码,让数百辆装满‘粮草’的辎重车,慢吞吞地跟在主力后面,成为韩世忠眼中最美味的猎物。”
“等到韩世忠的骑兵以为得手,全力冲击我那支‘脆弱’的补给线时,”兀术的声音压得极低。
“你埋伏在狼心谷的主力,便如猛虎下山,从其侧后方突然杀出!而我,会立刻率领前方的部队回转,形成合围之势!到时候,八千铁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成为我‘铁浮屠’蹄下的肉泥!”
整个帅帐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粘罕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兀术,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皇子。这个计划……太毒了!太狠了!也太……完美了!
它不仅完美地利用了韩世忠的战术意图,更将皇帝那份看似保守的“搅局”旨意,变成了一场足以决定整个河东战局的惊天豪赌!
“你……”粘罕的声音有些干涩,“你就不怕韩世忠不上当?他身边那个种师中,也是个老狐狸。”
“他会的!”兀术的自信几乎要溢出帐外,“韩世忠此人,勇则勇矣,但刚愎自用!他自以为看穿了我们的战略,必然会急于求成,想立一件奇功给赵桓小儿看!这种人,最容易掉进为他量身定做的陷阱里!”
“而且,”他冷笑道,“我的‘诱饵’会演得足够逼真。辎重车上,会装满真正的粮食。被他截获的前几辆车,都会让他尝到甜头。贪婪,会让他失去最后的警惕。”
粘罕沉默了。他在脑海中反复推演着兀术的计划,每一个环节,每一个细节,都找不到明显的破绽。这确实是一个风险巨大,但一旦成功,收益也同样巨大的计划。
良久,他抬起头,浑浊的老眼中,重新燃起了久违的战意。
“好!”他重重地吐出一个字,“宗弼,就按你说的办!我这把老骨头,就陪你再疯一次!不过,指挥权要说清楚,埋伏的主力归我调遣,你那支诱敌之师,你自己负责。我们以狼烟为号,一旦你那边动手,我立刻出击!”
“一言为定!”兀术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撒离喝!”兀术对着帐外吼道。
“末将在!”完颜撒离喝立刻冲了进来。
“传令下去,全军整备!告诉将士们,别去想那些没用的村子了,真正的猎物,马上就要送上门来了!备好马奶酒,三日之后,我们就在太原城下,用韩世忠的人头来庆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