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白眼中闪过痛苦、怨念等等情绪,这些年来,原来外祖父一直就是这样看他的,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仍是脊背挺直地站着,如松,如山,坚定不移。
“心白,蒙父亲六年苦心教导,’本心‘二字牢记于心,一刻也不敢忘。外祖父,总捕衙司是圣上亲自设立,为的是荡平天下不平事、扫清四海之冤案,为的是还大蕲一个朗朗乾坤,为的是还百姓一个盛世太平,心白肩负重任,岂敢因私情而有负天下?”
这一段话,实是江心白这二十六年的人生原则。
只可惜,老王爷只听到了“蒙父亲六年苦心教导”这几个字,冷笑道,“我早说了,你的心早就歪了,当年你父亲铸就大错,被送往崖州,那是圣上不忍亲眼见他死在京城,叫他去到那不堪之地,只是等死而已!”
说到十五年前的往事,他不免想到当时情势之危急,为了郗昭明那个罪人,险些带累越江王府百年基业!
“当年,你才五岁啊,那么小的一个,谁知你平时姓江,实际在心里还是姓郗!无论我怎么掰开了揉碎了告诉你、哄你、甚至求你,告诉你,你是江心白,不是郗心白,都没有用啊!你是铁了心,一定要跟着你父亲去崖州送死。”
姚乾书和方小天听到“郗昭明”三个字,便心知不好,赶紧眼观鼻、鼻观心地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关上门窗,守在门外。
江心白默默地听着,双手忍不住紧紧握着,青筋暴起。
老王爷还说的不够尽兴,“我现在还记得你当时,就是这样梗着脖子、就站在我越江王府门前,说的是什么,哦,你说的是’我是郗昭明的儿子‘!你就记得这个,却忘了你是我越江王府的子孙、忘了你还是你母亲的儿子!你知道,自你走后,你母亲哭了多久吗?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眼里泪光闪闪,他后悔啊,他不该听从女儿的心意,让她嫁给郗昭明这个混账,他痛心啊,除了陪着女儿哭,他竟什么也做不了。
江心白看着面露痛苦的老王爷,心中一痛,当年自己年幼无知,只知陪着父亲走遍天涯海角,只知道不能让父亲一个人独自面对那些风霜刀剑,渐渐长大了,回过头去看,何至于此啊!
那些指控父亲的“罪状”真的是铁证如山吗?
父亲的同僚、朋友都避而远之,连原该是最亲密的亲人,也就是越江王府也连夜写了和离书。
此举无异于直接宣告,郗昭明确乎有罪,以至于除了总捕衙司的人,满城上下竟无一人敢为他说话,进而导致案件飞速判决,许多证据不经审查便直接采纳!
若非当时还是都察院右使的翡文清求情,圣上心存不忍,父亲当时便要处以斩刑。
是啊,母亲伤心欲绝,可是父亲……父亲是真的要去死!
江心白想到父亲在崖州软成一滩、被人抛尸河边的惨状,只觉剧痛难忍!
“母亲,后来不是又有了燕叔叔吗?又有了桫椤,一家和乐,您也可以重新享受天伦之乐。外祖父当然要确保越江一脉的平安和荣誉,我父亲是罪臣,我是罪臣之子,外祖父也只能舍了这份翁婿情,但是我不能丢下父亲不管。”
“你!真是!”老王爷被气得跌坐在椅子上,“你这个混账,你知不知道,不管你再怎么说,你身上总归留着我越江王府的血脉,你这样胡搞瞎搞,会把越江王府拖下水的!”
归根究底,他还是担心连累越江王府。
江心白默然片刻,只道,“外祖父放心。”
“放心?我怎么放心?”老王爷冷笑一声,“焉知我江简珏是不是也在你的复仇名单里面?毕竟,当年,是我逼着你母亲和你父亲和离,和离书也是我强行按着她的手按下的手印,说起来,你父亲在崖州的不幸,我也难辞其咎。”
“父亲!”议事厅的大门突然被打开,一道倩影急忙跑了进来,“父亲,您千万别这样想心白!”
来人正是越江王女江芷怡。
也不知道她在门外听了多久。
江心白心下暗自懊悔,方才太过激动,又知道姚乾书和方小天在门外守着,一时不察,也不知道母亲有没有听到令她伤心的话。
老王爷见了爱女,又是气又是着急,“你不是陪着桫椤在别苑游玩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江芷怡上前拉住父亲的手撒娇,“我觉得自己一个人玩不带父亲,太不好了嘛~”
这话说得,那别苑不过是泡泡温泉、采采果子,这些老王爷从来也没去做过啊!不过是她听说老父亲来总捕衙司找她儿子的麻烦,赶紧来解救儿子罢了。
老王爷不好和爱女发火,一时厅内气氛和缓下来。
江芷怡熟练地哄好老父亲,故作轻松地说道,“今日之事,我也听说了,是那藩后街那些胆大妄为之辈不自量力,妄图将一车癸草运进京城,心白身为总捕衙司的大总捕,自然应当稽查此案。心白,你说是不是?”
她的言下之意,便是将癸草案推到鬼市那两个死人身上,事情便到此为止了。
江心白坚定地摇了摇头,“昨晚之事必有凶手尚未落网,癸草之祸,不是这两个无名小卒能掀起的。”
老王爷扶着女儿的手,实在不理解江心白为何执意要查,“你一定要把事情闹大吗?”
江心白摇了摇头。
老王爷和王女面色一喜,却听见江心白继续说道,“癸草获利巨大,若不根除,只会迅速卷土重来,不是我要闹大,而是这背后不管有多深的底,我都会一网打尽。”
他看向外祖父,“敢问外祖父,江氏一族荣光,只在爵位吗?”
“什么?”
江心白平静地说着,只是这话实在是“大逆不道”得很,也不知道他在心里想了多久,今日才终于问了出来。
“我江氏先祖,是披荆斩棘、以显赫军功得封王位,是靠着庇护一方百姓的福祉立于京城,若是一味地惜身而枉顾是非曲直,只为了保存王位,这,能增添我江氏荣光吗?”
老王爷听得脸色煞白,甩手拂袖而去,“我只知道,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江芷怡着急地看着儿子,“心白……”
江心白摇头,“母亲,有人曾告诉我,人的一生,总有比死更想完成的事,为何一个小姑娘都能想明白的事,外祖父却不明白?”
他坚定的脸上,是山一样不可撼动的意志。
“母亲,不必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