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镇国供奉”的头几个月,凌云感觉自己像是被泡进了蜜罐里,只不过这蜜罐外面还罩了个玻璃罩子。
潜龙渊的伙食标准肉眼可见地往上提了好几个档次,秦朗现在的主要工作,除了当他的联络官,大概就是兼职外卖点单小哥和陪吃员,每天变着法儿给他搜罗各种稀奇古怪的食材和菜式。
“凌老大,今天厨房新得了几条东海进贡的‘踏浪雪鱼’,据说肉质鲜美入口即化,要不要尝尝?”秦朗一脸狗腿地凑过来,手里还捧着个描金的食盒。
凌云从一堆公文——哦不,是顾昀让人送来的“骁国各地美食风物志”中抬起头,打了个哈欠。
“雪鱼啊,清蒸还是红烧?上次那个什么‘百鸟朝凤鸡’就一般,花里胡哨的,不如直接烤了撒辣椒面。”
伙食是顶呱呱了,但凌云也感觉到了,周围那些看不见的丝线越缠越紧。
以前在潜龙渊里溜达,顶多是被人行注目礼,现在倒好,他怀疑自己房间里是不是装了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监控,连他打个嗝都有人记录在案。
这种“被围观”的感觉在他被拉去“测试新装备”时尤为强烈。
骁王陛下似乎对他这“人形自走兵器谱”产生了浓厚兴趣,隔三差五就让顾昀传话,美其名曰“请凌供奉品鉴一番新研制的守城利器”,说白了就是让他去当靶子。
比如今天,演武场上又推出来一架闪着寒光的巨型弩车,据说是什么“工造家”的最新得意之作,号称能一箭洞穿三层铁甲。
“凌供奉,此乃‘裂云弩’,请您品评其威力。”一名工造家的匠人毕恭毕敬地对着凌云鞠躬。
凌云站在弩车前,挠了挠头。“品评?是让我站这儿挨一下,然后给你们写个五星好评带图反馈,还是怎么的?”
匠人额头冒汗:“不不不,供奉大人误会了,只需您……”
“行了行了,赶紧的,射完我还要回去研究下午茶吃什么。”凌云不耐烦地挥挥手。
“咻——”
一支婴儿手臂粗的弩箭带着尖啸破空而来。
凌云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
“嗯,力道还行,就是准头差了点,瞄的是我脑门,结果偏到眉毛了。”
他把弩箭拿在手里掂了掂,像是在菜市场挑萝卜,“材质也一般,太脆,你看,我没用力就弯了。”
说着,他手指轻轻一搓,精钢打造的弩箭在他手里扭曲成了麻花。
工造家匠人:“……”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都设计不出能伤到这位爷的东西了。
每当这种“我是工具我骄傲”的感觉达到一个峰值,凌云就会变得特别安静。
他会一个人坐在潜龙渊给他安排的豪华庭院里,对着一池子名贵的锦鲤发呆,脑子里想的却是百草谷后山那几棵歪脖子野果树,以及归影村那片被村民说成仙果的树。
至少那时候,没人逼他去撞墙,也没人拿他当兵器试验品。
“虽然伙食差了点,但自由啊,没那么多的破事……”凌云小声嘀咕。
还好,顾昀那家伙说话还算靠谱,百花谷那边确实被他护得滴水不漏。
更重要的是,他居然同意凌云和白芷通过军方渠道通信。
于是,白芷的信,就成了凌云这枯燥乏味的“供奉”生涯里,唯一的彩色。
凌云亲启:来自百花谷的白芷姑娘
凌云拆开信封,熟悉的药草清香扑面而来。
“凌公子:近日谷中诸事安好,勿念。昨日偶得一药膳方,名曰‘清心莲子羹’,取雪山玉莲子辅以……”
他一目十行地扫过那些他一个都不想知道的药材名,直接跳到信的末尾。
“……今日谷中桃花盛开,犹如云霞,若配上你上次提及的那道‘桃花泛’,定是极好的。世间万物,纵为利器,亦有其本真颜色,愿君不忘。白芷敬上。”
“啧,写个信还掉书袋。”凌云嘴上嫌弃,却把信纸叠得整整齐齐,塞进了怀里最贴身的地方。
桃花泛?那是什么鬼?他什么时候提过?算了,不重要。
他还真让潜龙渊的御厨照着白芷信里那些稀奇古怪的方子做了几道“药膳”。
比如那道“清心莲子羹”,味道寡淡得像白开水,但他喝完之后,心里那股子莫名的烦躁,确实压下去不少。
“凌老大,您最近口味真是越来越清奇了。”秦朗看着凌云面不改色地喝下一碗黑乎乎、散发着古怪气味的汤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玩意儿……真能增进食欲?”
“闭嘴,吃饭。”凌云瞥了他一眼。
秦朗作为距离凌云最近的“贴身保镖兼点菜员”,自然察觉到了凌云情绪的细微变化,尤其是每次看完白芷的信之后,凌云那副“虽然还是想瘫着但好像没那么想死”的表情。
他绞尽脑汁想逗凌云开心,从军中最新的八卦讲到自己小时候掏鸟窝被蜜蜂蛰的糗事,结果凌云听完,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说完了?说完了去给我把昨天剩的那半只烤羊腿热热,多加孜然。”
这种表面的平静,在一次骁王的“特殊请求”下,被彻底打破。
“陛下有令,西戎一支名为‘赤蝎’的部落,屡次劫掠我朝商队,行径恶劣,命镇国供奉前往处置,以儆效尤。”顾昀传达着命令,语气平淡,但“处置”二字后面隐藏的含义,凌云听得出来——灭族。
凌云正拿着一根鸡腿啃得满嘴流油,闻言动作一顿。
他放下鸡腿,用餐巾擦了擦手,然后看着顾昀,一字一句道:“没兴趣,不去。”
空气瞬间凝固。
秦朗在一旁吓得差点把手里的茶杯给捏碎了。
我的乖乖,这可是陛下的命令,凌老大居然就这么轻飘飘地给拒了?
顾昀沉默片刻,才开口:“凌云,这是陛……”
“我说,我不去。”凌云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厌烦,“我来骁国是当客卿,不是当刽子手。杀鸡宰羊我乐意,灭人满门,我没那爱好。”他罕见地表现出了冷硬的态度。
顾昀盯着凌云,他第一次从这个看似懒散、万事不上心的男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明确的、不可动摇的界限。
最终,还是顾昀出面斡旋。
他对骁王的说辞是:“陛下,镇国供奉乃国之祥瑞,不宜轻易染血过多,此事,臣愿代劳。”
骁王那边不知是何反应,总之,灭族这事最后是顾昀派了手下大将领兵去的,凌云依旧在潜龙渊里该吃吃该喝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但这件事,像一根刺,扎进了凌云心里。
他越发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不过是骁王手里一件威力巨大的兵器,高兴了拿出来擦擦亮,不高兴了就扔在库房里。
这种“衣食无忧但毫无自由”的生活,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长生不死,若只是做一个被囚禁的怪物,意义何在?
凌云开始怀念那些可以自由选择吃什么,而不是被人安排吃什么的日子。
他对白芷的信件更加依赖了。那些带着药草香气的文字,成了他连接“人类情感”的唯一通道。
凌云甚至在回信里,破天荒地问了一句:“百花谷的桃花……开了吗?你们那儿的野兔,烤起来香不香?”
顾昀将凌云的种种反应尽收眼底。他知道,强行束缚这头“凶兽”并非长久之计,万一哪天这位爷又不高兴了,拍拍屁股走人,他上哪儿再去找一个这么好用的“人形兵器”?
他也在评估,白芷的存在,对凌云而言,究竟是一剂良药,还是一个潜在的变数。
这天,凌云又收到了白芷的信,里面夹了一小包晒干的桃花。
“此乃谷中新开之桃花,公子若不喜其味,或可泡茶观之,亦是一番意趣。”
凌云捏着那几片干巴巴的桃花,半晌,对着窗外嘀咕了一句:“泡茶?还不如炒盘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