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里飘着檀香混着纸钱的焦糊味,五姑娘跪在草席上哭得直打嗝。我蹲在门框边上剥橘子,看大人们把黄纸折成元宝往铜盆里扔。三姥爷的黑白照片在供桌上斜挂着,相框边角还沾着前年贴春联剩下的浆糊。
\"小兔崽子别偷吃供果!\"老妈一巴掌拍在我后脖颈上,\"去把门口花圈摆正了,风一吹全往西边倒。\"
我揉着脖子往外走,正撞见四姨夫蹲在院墙根抽烟。这个总穿涤纶衬衫的会计此刻领口敞着,烟灰簌簌落在油光发亮的黑皮鞋上。\"大外甥,\"他冲我咧嘴笑,金牙在晨光里闪了闪,\"待会跟着去火葬场不?\"
话音未落,主事的二叔公敲着铜锣喊起来:\"吉时到——\"八个壮汉吆喝着抬起柏木棺材,纸钱像雪片似的从门楼顶上撒下来。我看着三姥爷的棺椁被塞进小双排车斗,五个姑爷挤在驾驶室里,烟头从车窗一个接一个往外弹。
日头爬到槐树梢时,灵堂突然刮起一阵怪风。纸灰打着旋儿往人脸上扑,我眯着眼看见四姨摇摇晃晃站起来。她棉袄领口的盘扣不知何时解开了两颗,苍白的脖颈上青筋暴起,右手正以三姥爷抽旱烟的习惯姿势蜷着。
\"我还没过奈何桥呢!\"沙哑的男声从四姨喉咙里挤出来,惊得管事的二叔公打翻了茶碗。四姨单眼皮耷拉成三姥爷特有的三角眼,食指挨个点过在场亲戚:\"五个姑爷把我撂在道边啃黄土,你们倒在这儿啃白面馍?\"
老太太抡起拐杖就往四姨小腿上抽:\"死老头子!活着时候跟闺女置气,死了还上老四身!\"包着铜皮的拐杖头撞在条凳上,当啷一声震得房梁落灰。满屋子人这才醒过神,七手八脚按住要往供桌上爬的四姨。
我缩在门后看着四姨翻白眼,她后槽牙咬得咯咯响,突然扭头朝我这边咧嘴笑——那分明是三姥爷逮着野兔子时的得意神情。老妈抄起桃树枝往她背上抽,二姑娘趁机把朱砂往她眉心抹。折腾了半炷香工夫,四姨哇地吐出口黑水,整个人像抽了骨头的蛇瘫在地上。
后来听守灵的王瘸子说,那天晌午头,五个姑爷真把棺材撂在火葬场后墙根,钻进对面饭馆要了红烧肉。四姨夫裤兜里的摩托罗拉突然鬼叫起来时,他筷子上的肉丸子正往酱油碟里蘸。
这让我想起七岁那年的夏夜。当时我蹲在河沿摸螺蛳,忽然看见耗子排着队从草窠里钻出来,大的衔着小的尾巴,像条灰绳子往山上蹿。第二天全村都在传,说老刘家的井水咕嘟了一宿,王寡妇圈里的猪把木栅栏啃出个脸盆大的窟窿。
但最邪乎的还是孙把式那事。这老头常赶着毛驴往唐山拉煤,地震前三天半夜,他的驴车在镇西柳树林转了整宿。按他事后比划,那晚月亮白得瘆人,林子里飘的雾都带着股香灰味。
\"蒙着眼的老驴带着我往西走,\"孙把式在村口老槐树下吐着烟圈,\"道上乌泱泱全是人,穿睡衣的、光膀子的,还有抱奶娃娃的。\"他烟袋锅子抖得火星子乱蹦,\"我瞅见粮站张会计他爹——那老头死了整十年了!\"
三天后地龙翻身,半个庄子塌进土里。人们从废墟里扒拉出张会计他爹的尸首时,老头身上穿的寿衣和孙把式那晚看见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