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麓词心录:第二百四十章.仙翁山记
暮色漫过窗棂时,煜明正对着案头的紫檀相框出神。玻璃下的旧照片边角已泛出浅黄,取景框里是二十年前的仙翁山巅——云海正从松涛间漫上来,将右侧三分之一的画面染成流动的银白,左侧斜逸的古松枝桠上,还凝着未散的晨雾。他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相框边缘,那里刻着两行小字:\"岑峦千叠处,曾是少年游\",是秋翁当年用瑞士军刀刻下的。
一、松风入砚
第一次登上仙翁山是在谷雨。煜明记得那天的晨雾特别沉,汽车碾过湿漉漉的柏油路时,碎琼乱玉般的水珠会从道旁野樱的花瓣上惊起。秋翁背着半人高的摄影包走在前面,帆布鞋底与石阶摩擦出\"沙沙\"的声响,惊飞了几只在青苔石缝间啄食的画眉。
\"慢点走,\"煜明隔着十步远喊,手里攥着速写本,\"这石壁上的蕨类纹路像不像《溪山行旅图》里的皴法?\"
秋翁闻声驻足,回身时镜片上凝着雾珠,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让煜明想起自家院里那棵老槐树的年轮。\"你总惦记着你的笔墨,\"他晃了晃相机,\"看那东边的云,像不像被砚台压着的宣纸,正慢慢洇开?\"
两人说话间,云雾果然顺着山脊漫过来了。起初只是几缕银丝,从苍松翠柏的缝隙里钻出来,转眼间就织成了绵密的纱帐。煜明看见秋翁突然蹲下身子,将相机镜头贴着一块被苔藓包裹的岩石,食指在快门键上悬了三秒——后来那张照片洗出来,石缝里探出头的野百合在雾霭中若隐若现,花瓣上的露珠像未干的墨迹。
\"得写首词。\"煜明席地而坐,撕下速写本的扉页,铅笔尖在纸面上沙沙作响。秋翁凑过来看时,见纸上已落了半阕《水调歌头》:
\"仙翁山巅立,云海漫无边。遥岑千叠如画,松翠映蓝天。\"
\"这'漫'字用得好,\"秋翁用相机背带蹭了蹭镜片,\"云是活的,像要把整座山都泡在里面。\"他忽然指向远处——层叠的峰峦正在云雾中时隐时现,最远处的山脊线被阳光镀上金边,像哪位仙人随手勾勒的墨骨,\"你看那叠嶂,像不像被风吹皱的古画?\"
煜明抬眼望去,恰有一阵山风掠过,松涛声自谷底翻涌而上,掀动他额前的碎发。他忽然想起去年在故宫见到的《万壑松风图》,此刻眼前的景致,竟比画中更多了几分呼吸感。笔尖在纸上顿了顿,续上后几句:
\"忆昔采风时节,身似闲云野鹤,心向自然牵。峰岭收眸底,豪气涌诗篇。\"
秋翁读完突然笑了,从摄影包里摸出 flask 递给煜明:\"还'闲云野鹤'?刚才是谁爬第三级石阶就喊腿酸?\"酒液带着温热的麦香滑入喉咙,煜明呛得咳嗽时,看见秋翁正举着相机对准自己,镜头里的云海恰好漫过他的肩头,仿佛整个人都浮在云端。
二、石径寻幽
真正的乐趣藏在野径里。景区栈道旁有条被枯枝掩盖的岔路,秋翁用登山杖拨开荆棘时,惊起了一群彩蝶,翅膀上的磷粉在阳光下闪着虹彩。\"跟紧了,\"他回头叮嘱,\"前年有驴友在这附近看见过野獾。\"
脚下的落叶厚得能没过脚踝,腐殖质的气味混着松脂香钻进鼻腔。煜明忽然停下脚步——前方的岩壁上,几株卷柏像墨色的星子散落在石缝间,叶片因缺水蜷成了拳状,却在岩顶垂下的一缕泉丝下,舒展着嫩绿色的新芽。
\"快来看!\"秋翁已经跪在泉眼边,相机镜头几乎贴着水面。那泓清泉从黑石缝里渗出,在低洼处聚成巴掌大的水潭,潭底沉着几片枫叶,叶脉在水光中清晰如脉络图。煜明蹲下身,指尖触到泉水的刹那,忽然想起《诗经》里\"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句子——眼前的景致,何尝不是大自然用千百年光阴打磨出的璞玉?
他们在水潭边待了半个时辰。秋翁换了三次镜头,捕捉光线在水珠上碎裂的瞬间;煜明则摊开本子,记录泉水击打枯叶的节奏。当第一滴山雨落下时,秋翁正趴在一块蘑菇状的岩石上取景,煜明听见他低声念叨:\"还差一点...光线再柔些...\"
雨丝渐渐密了,在林间织成细网。两人躲进一棵伞盖般的古松下,秋翁从包里翻出防水布裹住相机,煜明则望着雨幕出神。远处的峰峦被烟雨笼罩,渐渐淡成水墨长卷,松针上的雨滴坠落时,会在腐叶堆里砸出小小的坑洼。
\"该续完那首词了。\"秋翁忽然说,从裤兜里掏出被雨水洇湿的烟盒,抽出最后一支烟点燃。火光在雨幕中明灭,映着他被岁月刻满纹路的脸。
煜明点头,摸出铅笔在潮湿的纸页上接着写:
\"寻幽径,攀峻石,乐林泉。光阴悄逝,常念当日景清鲜。\"
\"这'乐林泉'三字,\"秋翁吐了个烟圈,烟缕被风吹得歪歪扭扭,\"让我想起上次在溪谷里,你为了拍一块有苔痕的石头,差点掉进水里。\"
煜明失笑,想起自己当时半个裤腿都浸在溪水里,却还举着本子不让水沾湿。此刻雨势渐小,透过松针的缝隙,能看见对面山脊线露出来的一角蓝天,像被洗净的蓝缎子。他望着那片亮色,笔尖流畅地落下最后几句:
\"森林公园灵秀,名胜风光依旧,梦里几回还。望断仙乡路,情寄旧山川。\"
写完最后一个字,恰好一束阳光穿透雨雾,照在纸页上,把墨迹染成金色。秋翁凑过来看时,烟蒂险些烫到纸角,他慌忙捏灭烟头,低声说:\"好一个'情寄旧山川'...等会儿下山,得把这词抄在我相机的记事本上。\"
三、快门留春
真正让煜明难忘的,是那次冬雪后的采风。山路上结着薄冰,秋翁在摄影包外挂了冰爪,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咔嚓\"的脆响。两人爬到半山腰时,忽然看见一片被雪压弯的竹林,竹梢垂到离地三尺,积雪在竹节间堆成了毛茸茸的白球。
\"别动!\"秋翁突然压低声音,示意煜明站到竹林前。他调整着三脚架的高度,镜头在晨雾中缓慢移动,\"对,就站在那束光里...稍微侧点身,让雪落你肩上。\"
煜明照做时,忽然感觉肩头一沉,几片雪花簌簌落在毛衣领子里。他看见秋翁的睫毛上凝着冰晶,呼出的白气在镜头前形成朦胧的雾,手指在快门线上轻轻一勾——后来那张照片被秋翁放大挂在书房,画面里的煜明站在雪竹下,阳光从竹隙间漏下来,在他发梢凝成细碎的光点,肩头的雪花正将落未落。
\"该你了。\"秋翁收拾器材时,把相机递给煜明,\"去拍那棵迎客松,雪压着枝桠的样子,像在作揖。\"
煜明接过相机,却没有立刻取景。他看见秋翁站在松树下,银发被雪光映得发亮,右手习惯性地揣在棉服兜里,左手指尖轻抚着粗糙的树皮。镜头里的画面忽然让他想起《西江月》的词句,于是按下快门的同时,在心里默诵:
\"仙翁山巅云绕,影友情厚心欢。\"
中午在山顶的石屋里烤火时,秋翁翻出相机里的照片,两人凑在小屏幕前看得入神。雪后的云海格外澄澈,阳光穿透云层时,在山峦间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你看这张,\"秋翁指着一张逆光拍摄的松树,\"树皮的纹理像不像甲骨文?\"
煜明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从背包里摸出便携砚台和狼毫。石屋里没有墨汁,他就着烤火的铜盆,用铅笔在宣纸上勾勒轮廓。秋翁见状,把相机里的存储卡取出来,放在火边烤了烤:\"等回去把照片洗出来,你在背面题字。\"
火盆里的木炭爆出火星,映着两人被冻得通红的脸。煜明望着窗外连绵的雪山,想起这几年与秋翁四处采风的时光——春天在溪谷拍映山红,夏天在山涧追流萤,秋天在枫树林里收集落叶,冬天就来这仙翁山看雪。所谓友情,大概就是这样无需多言,一个眼神就能懂得对方想捕捉的光影。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西江月》的下半阕:
\"松柏青葱如黛,峰峦锦绣堪观。快门轻按忆流年,留住人间清灿。\"
\"这'清灿'二字用得妙,\"秋翁接过宣纸,对着火光细看,\"像把阳光冻在纸面上了。\"他忽然从摄影包里翻出个木盒,里面装着半块徽墨,\"来,用真墨写,这墨还是你去年送我的。\"
墨锭在砚台里旋转时,散发出陈年的松烟香。煜明提笔悬腕,将整首词重新誊写在宣纸上,墨色在温热的纸页上晕开,像极了雪后初晴的天空。秋翁在一旁静静看着,直到最后一笔收锋,才低声说:\"等我老了走不动了,就把这些照片和词都收在相册里,想看的时候,就当又爬了次仙翁山。\"
四、旧梦寻踪
案头的相框被台灯照得发亮,照片里的秋翁正侧身调整相机,嘴角噙着笑意。煜明记得那天临别时,秋翁说:\"以后每年都来一次吧,看看这山有没有变。\"可后来秋翁的膝盖出了问题,再没能爬上仙翁山,前年更是搬去了南方的女儿家,只在春节时寄来几张海边的照片。
窗外的夜色渐深,煜明起身推开窗,晚风带着夏末的凉意涌进来,吹动了桌上的宣纸。他忽然想起上个月整理旧物时,在秋翁留下的摄影包里发现的记事本——扉页上抄着那首《水调歌头》,字迹已有些模糊,旁边还有一行小字:\"煜明词中景,即是吾镜头中光。\"
指尖划过相框里秋翁的笑脸,煜明忽然拿起手机,翻到那个许久未联系的号码,打下一行字又删掉。最终他只是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在标题栏写下\"云麓词心录\"五字,光标在空白处闪烁时,窗外的月亮恰好从云层里探出来,清辉洒在案头的徽墨上,泛起幽蓝的光。
他想起那年冬雪,两人在山顶石屋里烤火,秋翁说:\"其实拍照和写词一样,都是想把刹那的光阴冻住。\"此刻他忽然明白,所谓友情,所谓对山川的眷恋,大抵就是这样——哪怕岁月将往事磨成碎片,只要想起某片云、某棵松,或是某句偶然吟出的词,那些被快门和笔墨定格的瞬间,就会在记忆里重新鲜活起来。
键盘敲击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煜明写道:\"仙翁山的云海又该漫上来了吧,不知今年的松翠,是否还映着当年的蓝天?\"写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仿佛又听见秋翁在身后笑言:\"傻小子,山还在那里,云还在那里,你笔下的词,我镜头里的光,不都还在吗?\"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窗外的月光正浓。煜明望着屏幕上渐渐成行的文字,忽然觉得,那些被岁月带走的,其实都藏在这些词句和影像里了——就像仙翁山的云雾,看似散了,却始终萦绕在心头,等待某个暮色四合的时刻,重新漫上记忆的山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