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麓词心录》第二百零三章 小年灯影里的词笔情
金陵的冬雪总在小年前后落得缠绵。煜明站在青石板巷口,看雪花扑在红灯笼上融成细水,檐角的冰棱垂着碎钻似的光。他呵出的白气里,恍惚又看见十年前那个抱着酒坛闯进来的少年,青衫上沾着未化的雪,眼里却燃着比灯笼更亮的光。
“煜明!快瞧我带了什么好东西!”云麓的声音穿过薄暮,惊飞了檐下避雪的麻雀。少年晃了晃手里的油纸包,腊肉香混着米酒味漫过来,“巷口张婶儿给的腊排骨,还有西街老酒馆的冬酿,咱们今晚——”
他忽然顿住,目光落在煜明案头摊开的宣纸上。半阕《浣溪沙》刚写了上片,墨痕未干:“灯火阑珊小巷幽,红灯福字映琼楼。童声笑语绕枝头。”
“好个‘童声笑语绕枝头’!”云麓凑过去,指尖划过纸面,“这‘绕’字用得妙,像把孩子们的笑音都揉进梅枝里了。不过——”他忽然抓起狼毫,在砚台里蘸了蘸,“下片该添些软语温香才是。你瞧这花猫偎桌的景致——”笔锋一转,落下“少女捧花添雅韵,花猫偎桌醉温柔”两句。
煜明望着他染着墨香的指尖,忽然想起去年上元,两人挤在夫子庙看灯,云麓也是这样忽然夺过他手中的诗笺,在“火树银花合”后补了“星桥铁锁开”,却在句尾偷偷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兔子。此刻雪光映着窗纸,案头青瓷瓶里插着半枝早梅,花猫正蜷在云麓脚边打呼噜,倒真应了那句“醉温柔”。
“佳肴香里岁华流。”煜明轻声念出结句,看着窗外渐浓的暮色。远处传来孩童放鞭炮的脆响,惊得梅枝上的雪扑簌簌落进瓦当。云麓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抖开竟是幅褪色的《上元灯市图》,边角还沾着酒渍:“记得咱们第一次合作填词么?就是在这图上写的《临江仙》。”
那是他们初相识的那年。煜明蹲在城隍庙外卖自己抄的诗稿,青石板上落着新雨,墨香混着炸元宵的甜腻。云麓撑着油纸伞路过,鞋尖溅起的水花湿了诗稿一角。他非但不恼,反而蹲下来指着《青玉案》残句笑:“‘众里寻他千百度’固然好,不如添个‘稚童嬉戏乐,少女笑嫣红’更见烟火气。”
此刻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窗上,像两株并立的修竹。煜明温了酒,看云麓将《临江仙》工工整整抄在笺上:“巷陌氤氲年味重,红灯摇曳风中。福联高挂映苍穹。”写到“稚童嬉戏乐”时,笔尖忽然一顿,墨点洇开小团涟漪——那年他们在灯市救起的迷路孩童,如今该长成少年了吧?
“桌上佳肴香四溢,花猫慵懒惺忪。”云麓忽然轻笑,“你家这馋嘴猫儿,倒比当年更会抢食了。”话音未落,脚边的猫儿果然跳上案头,爪子踩在“烟花散落梦千重”句上,印出几朵小墨梅。煜明笑着将它抱开,却见云麓在结句写下“此宵情缱绻,心醉小年终”,笔触比平日柔了几分。
夜深时雪停了,两人踩着碎玉般的积雪出门。巷陌深处的灯火次第亮起,新贴的福字在月光下泛着金红。云麓忽然指着转角处的竹影:“看那株老梅,像不像《鹧鸪天》里写的‘花束鲜妍绽盛情’?”煜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竹篮里盛着刚折的腊梅,卖花少女的鬓边别着朵红梅,正与买花的书生含笑交谈。
“巷陌深深灯火明,小年时节喜盈盈。”煜明低吟起新作的上片,看云麓从袖中摸出半块芝麻糖,掰成两半递过来。糖块在舌尖化开的甜意里,他忽然想起去年云麓病中,自己守在床边抄《金匮要略》,那人却忽然抓住他的手,在汗湿的枕头上念:“‘童戏闹,女娉婷’,等我病好了,要去看你说的那个舞狮小姑娘。”
此刻月光漫过青砖黛瓦,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云麓忽然驻足,望着漫天星斗长叹:“还记得咱们说过的‘词心三境’么?初境写烟火,再境写人情,终境——”他转头看向煜明,眼里映着万家灯火,“终境该是写岁月里的惺惺相惜吧。”
煜明忽然想起案头那本《云麓词稿》,扉页上题着“与君同醉流年”。夜风送来腊梅的幽香,他摸出怀中有云麓题字的银簪,簪头的梅花纹路里还嵌着去年除夕的残雪。三阙小词,十年交谊,都在这灯影幢幢的巷陌里酿成了陈年的酒。
“走,”云麓拍拍他的肩,“回去再填一阕《水调歌头》,就写‘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如何?”煜明笑着点头,看友人袍角上的雪光与自己襟上的墨痕交相辉映。远处的烟花忽然绽开,碎金般的光雨里,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两柄并鞘的剑,又像两支共瓶的梅。
这人间烟火里的词心,原不是孤芳自赏的清寒,而是有人陪你在雪夜温酒,在灯前改字,在岁月的褶皱里,一同写下永不褪色的“友情”二字。就像此刻落在宣纸上的新句:“花猫闲卧伴桌行,佳肴满桌香盈袖”,字里行间淌着的,皆是时光酿就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