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三刻,安王府的车马驶出京城南门。没有盛大的送行,只有秦苍带着亲兵远远候在官道旁,见了君逸尘,只抱拳道:“王爷放心,京营的事,属下会盯着。北境若有异动,臣即刻传信云州。”
君逸尘点头,勒住缰绳回头望了一眼。宫墙巍峨,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像一头沉默的巨兽。他知道,这一去或许难再归来,可掌心传来苏皖兮的温度,身后车厢里父母与母妃的笑谈,让心里忽然踏实得很。
皇城深处,新帝正站在角楼上,望着那队车马渐渐缩成天边的小黑点。手里的望远镜是苏皖兮“进贡”的物件,据说能看清千里之外的景象,此刻却连十里外的车影都模糊成一团光晕,像他纷乱的心绪。他忽然想起先皇遗诏里“护我江山社稷安稳”的字句,或许将君逸尘送走,才是他能想到最稳妥的“安稳”。
只是望着空荡荡的官道,心里竟泛起一丝说不清的空落,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角楼的风卷着树叶掠过檐角,发出细碎的呜咽。新帝伫立良久,身为帝王,早已习惯将喜怒锁在龙袍褶皱里,可此刻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却像未驯的浪,撞得心口发闷。君逸尘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苏皖兮曾在楚宸妃危急时以奇法相救,那时见她聪慧果敢,确有过纳为己用的念头,派李全德一番试探,才知苏皖兮与君逸尘在桃花树下已私定终身,他终究将这份心思压到心底,一纸赐婚成全了二人。这份“忍痛割爱”藏在心底三年,此刻竟随着远去的车马,一点点泛了上来。
李全德垂手侍立,见他久久不语,喉结滚动几次,那句“天凉了,回宫吧”在舌尖转了三圈,终究伴着风声咽了回去。他伺候圣上多年,从未见他望着一个方向如此出神,连指尖的望远镜滑到掌心都未察觉。
“李全德,拟旨。”
新帝的声音被风撕得有些散,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李全德一个激灵,忙躬身应道:“奴才在。”
“拟什么旨?”他下意识追问,话音刚落便觉不妥,慌忙低头,“奴才该死,不该多问。”
新帝目光依旧胶着在官道尽头,像透过尘埃望见千里之外的云州:“君氏夫妇抚育安王有功,特封君远志为‘云州府君’,其妻苏氏为‘云州夫人’,可参与封地政务,辅佐安王屯田兴农。”
李全德执笔的手顿了顿。寻常勋贵之家,女子不得干政是铁律,圣上却特准君夫人参政,这分明是给安王在云州安了个贴心臂膀——有他们帮衬,南疆立足定能事半功倍。
“惠太妃念及母子情深,朕亦准其随安王同赴云州,安享天伦。”新帝语气添了些微不可察的暖意,“秦苍忠勇可嘉,擢升北境大将军,接管原安王麾下兵马,钦此。”
李全德的笔在纸上疾走,墨痕透过宣纸洇到案上,像迅速绽放又敛去的花。他忽然明白,这道圣旨是给“金銮殿交易”填的最后一块砖:给君家实权,是让安王在云州有根;放惠太妃同行,是留着最后的牵绊;擢升秦苍,是稳住军心,也是告诉北境将士:朝廷从未忘旧功。
“圣上,安王已经走了。”李全德放下笔,看着墨迹未干的圣旨,声音带着迟疑,“此刻传旨,怕是要追出几十里地去。”
“追。”新帝转过身,风掀起龙袍下摆,露出里面素色中衣——那是他登基前常穿的样式,“让快马追上,就说……这是朕给弟弟的饯行礼。”
李全德捧着圣旨退下时,见新帝拿起那卷遗诏,低声念着:“朕在位时,诸多事务未能周全,望后世之君能弥补朕之憾事,保我皇室血脉昌盛,护我江山社稷安稳……”阳光透过窗棂,在遗诏褶皱里投下细碎光斑,像当年崔承顺抱着襁褓中的君逸尘,在御花园里洒下的暖阳。
官道上,君逸尘的车队行至一处驿站。苏皖兮掀开车帘透气,远处山峦染上南疆特有的赭红,空气里飘着陌生花香。君母正给惠太妃递水囊,君父蹲在路边捏着泥土搓揉:“这土性偏燥,得掺些腐叶才好种茶。”
“前面好像有快马过来。”苏皖兮指着远处烟尘,轻声道。
君逸尘目光微凝,秦苍的亲兵迅速戒备,却见马上骑士高举明黄圣旨——是宫里来人。
“安王接旨!”骑士翻身下马,声音带着长途奔袭的沙哑。
君逸尘依礼跪下,听着圣旨字句,眉心渐渐舒展。封君父为府君,许母亲参政,连惠太妃同赴云州都得明旨……这些恩赏堵死了所有非议“私携家眷离京”的口舌。
“圣上……倒是想得周全。”惠太妃接过圣旨,指尖触到尚有余温的卷轴,忽然红了眼眶。她想起先帝最后时刻拉着她的手,声音微弱却深情:“爱妃,朕明白你的良苦用心,生在这帝王家,无奈太多,这些年,是朕让你受苦了……”
君母将君父拉起来,拍掉他裤腿上的泥:“你瞧瞧,圣上都让你管云州的地了,往后可得好好琢磨种庄稼。”
君父挠头憨笑:“那是自然,总不能辜负‘府君’名头。”
苏皖兮望着君逸尘,见他眼底最后一丝顾虑散去,便知他与自己想得一样——这道圣旨是新帝递来的和解,也是彼此心照不宣的底线:你守好云州烟火,我坐稳京城江山,不必猜忌,不必提防。
快马离去后,车队重新启程。车轮碾过碎石路,发出规律声响,像在数着离云州越来越近的脚步。君逸尘策马走在车旁,想起昨夜秦苍的信:北境将士听闻他去云州,自发凑了些良种,让捎去南疆试种。
“皖兮,”他回头对车里道,“到了云州,咱们先去落星坡看看。”
“好啊。”苏皖兮的声音伴着颠簸传来,“顺便把《星轨札记》翻出来,说不定能从星图里看出耕种门道。”
惠太妃在一旁笑道:“你们年轻人琢磨这些,我就和你母亲去逛云州市集,听说那里银饰精巧,正好给未出世的小家伙备着。”
风穿过车帘,带来远处溪流叮咚。君逸尘望着前路蜿蜒的山峦,忽然觉得云州的路虽远,却比京城宫墙更让人踏实。
皇城这边,李全德将圣旨副本放进档案柜,与虎符案卷宗放在一起。他忽然发现,新帝今日的笔迹少了往日凌厉,多了些江南春水般的温润——或许,帝王心术里,终究藏着几分念旧的柔软。
夕阳西下,角楼影子被拉得很长。新帝收起遗诏,转身往思政殿走去。殿内烛火已亮,案上摊着云州舆图,他拿起朱笔,在落星坡位置轻轻圈了个点。
那里,将是君逸尘的新生,或许,也是这江山另一种安稳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