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微露,薄雾尚未散尽。
陆青山和张援朝再次站在富强胡同23号院那扇紧闭的门前,门上的铁锁依旧冰冷。
清晨八点刚过,胡同里已经有了些许人语和早点的香气。
陆青山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殆尽。
他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扇门,仿佛想透过它看到曾经的家,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连日奔波的疲惫和此刻的绝望,几乎将他压垮。
“陆大哥,咱们……去胡同口吃碗豆腐脑,垫垫肚子吧。”
张援朝轻声提议,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慰。
陆青山默然点头,转身的动作都显得有些僵硬。
就在这时,一位提着油条豆浆,约莫六十岁上下,头发花白但梳得整齐,穿着朴素蓝布衣裳的老太太从胡同口那边慢慢走过来。
老太太面容和善,眼神清亮。
张援朝眼睛一亮,几步上前,十分客气地问道:“奶奶,您好,跟您打听个事儿。您知道这23号院原来住的陆家人吗?户主叫陆华。”
他指了指陆青山身后的院子。
老太太闻声停下脚步,目光在张援朝和陆青山身上转了转,当听到“陆华”两个字时,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她看向陆青山,反问道:“陆华?你们是陆华什么人?”
陆青山猛地回过神,黯淡的眼中瞬间迸发出一丝光亮,声音都有些发颤:“奶奶,我……我是他儿子,陆青山!”
老太太定定地看了他几秒,眼神复杂,有惊讶,有打量,还有些许旁人看不懂的情绪。
她轻轻叹了口气:“唉,原来是陆青山回来了。你叫我李奶奶就行。孩子,跟我来吧,进屋说。”
说着,老太太竟是转身走向了23号院隔壁的院门,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陆青山愣住了,这不就是他前几天敲了半天没人应的那家吗?
跟着李奶奶走进院子,再进入正房,陆青山和张援朝都有些拘束。
这屋里的陈设虽然不张扬,但桌椅是硬木的,擦得锃亮,窗台上摆着几盆叫不上名字的绿植,墙上还挂着几幅字画,透着一股沉静雅致的气息。
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约莫五十多岁的妇女从里屋出来,恭敬地对老太太叫了声“李姐,早饭得了。”
看样子是家里的服务员。
张援朝暗暗碰了碰陆青山的胳膊,两人心里都明白,这家人不简单。
“小刘,再添两副碗筷,准备点鸡蛋和点心。”
李奶奶吩咐道,然后招呼他们坐下,“别站着,坐。”
话音刚落,里屋门帘一挑,走出一位同样六十岁左右,身形略显清瘦,但精神矍铄,手拿日报,戴着老花镜,身上有股儒雅之气的老者。
他目光温和地扫过陆青山和张援朝。
张援朝在看清老者面容的瞬间,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脸色骤变,嘴巴微张,想说什么却又生生咽了回去,额角甚至渗出了细汗,眼神里全是震惊和一丝慌乱。
他几次想给陆青山使眼色,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急得抓耳挠腮。
“家里来客人了?”爷爷声音和缓,带着笑意。
“老胡,这是……这是陆华的儿子,青山,从东北回来看父母的。”
“青山,这是你胡爷爷。我老伴儿。”李奶奶介绍道。
胡爷爷推了推眼镜,仔细打量着陆青山,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哦?是陆华的孩子啊,快坐,快坐。孩子,这一路辛苦了。”
陆青山在这样的人物面前,有些手足无措,但一想到父母,还是鼓起勇气,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如何下乡,如何因为成分问题无法回城,在山湾打猎带领村民致富的计划,父母如何失散,近十年杳无音讯的痛苦,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说到动情处,声音不免哽咽。
李奶奶让服务员端来了早饭,是热腾腾的鸡蛋汤、两样爽口的咸菜,还有刚炸好的大油条。
气氛因着主人的热情显得有些温馨,但陆青山和张援朝却如坐针毡,尤其是张援朝,几乎不敢抬头看胡爷爷。
胡爷爷静静听着,不时点点头,眼中流露出同情与赞许。
等陆青山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孩子,你受苦了。你在乡下能带着乡亲们找出路,搞种植养殖,想法子致富,这是好事,很了不起。你对东北那片土地的感情,对当地建设的想法,都很有见地。更难得的是这份孝心,不容易啊。”
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一丝郑重,“现在国家正在拨乱反正,很多错案、冤案都在纠正。你父母的事情,会有个说法的。”
陆青山的心怦怦直跳,紧张地看着胡爷爷。
胡爷爷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筷子:“据我所知,陆华同志和王桂兰同志,他们都还健在。你先不要急,也别再这么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了。安心回东北去,照顾好妻儿,踏踏实实等着消息。相信我,用不了太久,就会有结果的。”
“健在?!”
陆青山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心底涌起,瞬间冲向四肢百骸,眼前都有些发黑,巨大的惊喜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嘴唇哆嗦着,重复道:“他们……他们都还好?”
“嗯,都还好。”
胡爷爷肯定地点点头。
一顿早饭,陆青山吃得云里雾里,满脑子都是“父母健在”这四个字。
告别了胡爷爷和李奶奶,张援朝几乎是把他推出了院门。
一到胡同里,陆青山还愣在门口,张援朝才长长舒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压低声音对陆青山说:“陆大哥,你知道刚才那位胡爷爷是谁吗?如果我没认错,他……他应该就是那位胡……胡书记啊!我的天,我腿肚子现在还转筋呢!”
陆青山如遭雷击,瞬间呆立当场。
胡书记?
他这才将那位和蔼可亲的老人与记忆中那个只在收音机里上听过的名字联系起来。
难怪……难怪李奶奶家如此大气,难怪胡爷爷一句话就让他如获新生!
原来父母的线索,竟是在这样一位大人物这里得到的!
巨大的感激与激动冲击着他的心房,他一个铁打的汉子,此刻也忍不住红了眼圈,泪水无声地滑落。
爹娘还活着,他们还活着!
有希望了,一切都有希望了!
临出发,陆青山执意要去供销社,在稻香村买了四盒不同花样的点心,又买了一件二锅头。
张援朝坐公交一直将陆青山送到火车站,还特意买了张站台票,抱着酒陪他到月台上。
“陆大哥,回去好好等消息,我这边有任何进展我第一时间给你发电报!”
张援朝用力拍了拍陆青山的肩膀。
“援朝兄弟,这次……太谢谢你了。”
陆青山紧紧握住他的手,千言万语都化作了这句朴实的感谢。
“跟我还客气啥!以后常联系!”
汽笛长鸣,绿皮火车缓缓启动。
陆青山站在车厢连接处,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站台和张援朝用力的挥手,心中既有对这位患难兄弟的深深不舍,更有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急切期盼。
爹,娘,我很快就能见到你们了!
月娥,小雪,我回来了!
火车驶向远方,陆青山的心也跟着飞向了遥远的东北,飞向了那个他魂牵梦萦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