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邦华负手站在水渠边,望着四下里繁忙的春耕景象,不禁悠然吟道:“溪水堪垂钓,江田耐插秧。人生只为此,亦足傲羲皇。”
张守义捋着胡须问道:“孟暗先生,此地春耕与吉水春耕相比,有何不同之处?”
“为自己耕种,与为地主劳作,自然大不相同。”李邦华感慨万千。
李佑则在一旁仰望天空,神色忧虑:“开春至今,滴雨未下,今年恐怕又有春旱。需尽快组建农会,待春旱加剧时,组织农民互相帮衬,挑水灌溉农田。学生也可暂时放回家中,不论用碗还是用瓢,能帮一分是一分。”
张守义说道:“其他村镇尚好,北边靠山的几个村,水源仅有几条小溪流。一旦春旱严重,溪水怕是会干涸。”
“还得继续将水渠修得更长,”李佑果断说道,“用水车把河水提引到渠中,如此北边村镇挑水便能近许多。”
欧阳蒸突然现身说道:“我在北边丈量田地、分配土地时,发现那里的田亩相对贫瘠。或许可以组织村民,在农闲时将几块收成欠佳的下等田挖成蓄水塘。多雨时蓄水,少雨时取用,平常还能用来养鱼。”
“此计甚妙,此事便交由你负责。”李佑赞许地笑道。
“这正是我所愿。”欧阳蒸拱手领命。
这两个月来,欧阳蒸的表现让李佑刮目相看。
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一个神童出身的读书人,竟能与普通百姓打成一片。
而且工作兢兢业业,从不喊苦喊累,处事公正无私,深得民心。
他每日劳累不堪,却仍有精力读书,每晚必定秉烛夜读,还隔三岔五作一首诗赞美分田之事。
实乃不可多得的内政人才!
欧阳蒸又说:“附近山岭多产石灰石,但只有永阳镇的山上有石灰窑,可再开辟一座石灰窑烧制石灰。本地还盛产白云土,我去过昌南镇,那里烧制瓷器也用白云土。咱们为何不建一座瓷窑呢?”
“可咱们没有烧制瓷器的工匠啊。”李佑无奈叹息。
欧阳蒸说道:“本地倒是有陶工,只是只能烧制陶罐、陶碗。或许可以携带重金前往昌南镇,招募几位瓷工到此,让本地陶工慢慢跟着学习改进。”
李邦华说道:“宪文想得过于简单了,烧制瓷器,可不是招来几个瓷工就能轻易成事的。”
李佑则表扬道:“宪文的想法甚好,不过此事需循序渐进。当务之急是春耕,等春耕结束便组建农会,由农会组织村民齐心协力抗旱,同时组织村民修缮和开挖水渠。河南连年旱灾,且一年比一年严重,水利工程才是重中之重!”
“没错,水利乃是根本!”李邦华深表赞同。
自安史之乱后,中央对水利工程的组织就日益懈怠,全靠地方官员凭借责任心和道德感来维持。
地方官员素质每况愈下,各地水利设施也相继荒废,一遇小旱便成灾,一遇大旱则饥民遍野。只要李佑用心兴修水利,即便无法杜绝灾情影响,也肯定能比其他地方情况好得多。
永阳镇镇长黄顺甫说道:“本镇现有两条水渠,都很短,且年久失修。待春耕结束,可让村民将其加深、拓宽、延长。不求惠及全镇,至少要让小半个镇受益。”
一个来自汴水南岸的童生刘芳,此刻担任大帅府照磨,协助管理各级官员的绩效考察。此人突然说道:“晚生来自铜坑村,那里曾盛产铜,如今铜矿早已采尽,山林和坡地被挖得满目疮痍。农闲时,可组织村民平整荒坡荒地,如此或许能新增数百上千亩田地。”
又有一个叫李弘文的文职人员说:“每年夏秋时节,簧坝村、李家拐都会遭遇汛情。以前不断围垦圩田侵占河道,导致河道愈发狭窄,洪灾也愈发严重。可在河边大量栽种树木,禁止村民继续围垦圩田,再清理该河段的淤泥,或许能缓解每年的汛情。”
“都记录下来,”李佑十分高兴,“众人拾柴火焰高,各位若有什么想法,都可写成公文送至大帅府。如今大业初创,百废待兴,还望诸君多多努力!”
“我等必当竭尽全力!”众人齐声应道。
李邦华不禁暗自感慨,这种氛围实在令人舒畅。
这里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只要愿意做事,就能得到提拔。若做事又快又好,提拔更是迅速,真正做到了任人唯贤、论功行赏。
就说那个叫刘芳的照磨,年前还是普通的分田人员,如今已成为大帅府的红人。所有官员的政绩审查文件,都要经他之手,然后再转交到更上层部门。
在李邦华眼中,大唐已如落日余晖,而此地却似朝阳初升。
“大帅,”一个士卒快步奔来,“李先生的家人到了。”
李邦华闻言面露欣喜,拱手说道:“大帅,我先告退了。”
李佑笑道:“一起去迎接吧。”
众人来到码头,见到前来的家人,李邦华的神色又略显黯然。
只有一位老妻、一位老妾,各自带了一个丫鬟。李邦华的父母和儿孙辈,都留在吉水未曾前来,显然是不愿追随李佑,与他撇清关系。多半已将李邦华从家族除名,甚至他的儿子估计都过继到叔父名下——这肯定也不保险,若是事情闹大,同样要面临诛族之祸。
“你们来了就好,别的无需多言。”李邦华强颜欢笑,安慰自己的老妻老妾。妻妾二人皆沉默不语,她们满心困惑,自己的丈夫竟莫名其妙地追随了“反贼”。
特别是正妻,原本好好的二品诰命夫人,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贼婆子”。
……
话说苏爽乘船直奔颍上,一路心急如焚,归心似箭。
此前,颍上先是爆发了一场叛乱,当地士族与官府紧急联手,经过一番艰苦拼杀,好不容易才将叛乱镇压下去。
可还没等众人喘口气,黄巢起义军如汹涌潮水般杀来。颍上当地官府根本无力抵挡,节节败退。
黄巢起义军专挑豪族大户下手,一时间,颍上的豪门望族人人自危。
郑氏在听闻黄巢起义军逼近颍上的消息后,当机立断,安排柳氏和苏禀留在颍上,自己则带着苏家其他人匆忙迁移到了长安。
苏爽终于回到颍上,眼前的景象让他满心悲戚。苏家老宅一片狼藉,大门破败,屋内被洗劫一空,值钱的物件早已不见踪影。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父母柳氏和苏禀。两人衣着破旧,面容憔悴,显得十分寒酸,与往昔苏家的富足模样天差地别。
一家人相见,不禁一阵唏嘘。柳氏看着苏爽,眼中满是感慨与担忧,说道:“爽儿,夫人她们已经去了长安。如今这世道大乱,你也要注意安全啊。”苏爽心中虽担忧万分,但还是坚定地点点头。
柳氏又语重心长地嘱咐道:“爽儿,你要好好跟着李哥儿,娘看得出来,他是个有本事的人,跟着他或许能有一番作为。世道艰难,你自己也要小心。”苏爽认真地听着,将母亲的话铭记在心。
告别父母后,苏爽立刻启程前往长安。到了长安,这座昔日繁华的都城,如今也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苏爽花了好些时日,四处打听郑氏等人的下落,经过一番艰难打拼与多方问询,他终于得知,因为黄巢攻占了洛阳,长安也变得岌岌可危,郑氏等人已经再次迁移,去了西川。
无奈之下,苏爽只好再次踏上行程,一路风餐露宿,朝着西川赶去。
……
“夫人,我回来了。”苏爽跪在郑氏面前,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他已有一年未曾向人下跪。
郑氏难以保持镇定,焦急问道:“如鹤呢?”
“少爷和大帅,正在外地做生意。”苏爽递上两封信,一封是苏如鹤的,一封是李佑写的。
郑氏急忙拆开信件,两封信内容大致相同,都说在河南某地做生意,生意兴隆前景可观,让郑氏不必牵挂担忧。
得知儿子并无危险,郑氏稍微放下心来。她问道:“四爷劫掠税关,被朝廷通缉,你们可知道此事?”
“不知晓,我们没见到四爷。”苏爽说了一半实话。
郑氏又问:“你们在河南做什么生意?”
“贩运货物。”苏爽回答。
“贩的什么货?”郑氏追问。
苏爽说道:“贩卖漆器。”
郑氏冷笑:“从何处进货,又贩运到哪里?进价多少?售价多少?”苏爽被问得有些懵,想要继续编造谎言,却又觉得难以骗过郑氏。
见苏爽答不上来,郑氏叹息道:“说吧,你们究竟在做什么大事,就算是造反我也能承受。”
苏爽只得坦言:“回禀夫人,我们确实在造反。”
郑氏顿时身子一软,丫鬟迎春赶忙扶住。
缓了许久,郑氏声音颤抖道:“果然干的好大事,你们居然真的在……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苏爽嘀咕道:“夫人,大唐已无回天之力,咱们造反定能成功。”
“你说能成就能成?就是你和李佑,把少爷带坏了!”郑氏紧握双拳,愤怒到了极点。
苏爽索性豁出去,挺直腰杆说道:“夫人,如今咱们已占据半县之地,连节度使都兵败自杀,知府、知县也被杀个精光。就连……就连吉水李先生,如今也是咱们的人。李先生曾任兵部尚书,他都愿意追随大帅,咱们可不是小打小闹。”
“那河南巨寇李佑,竟然就是李佑?”郑氏惊问道,显然李佑的威名已传至颍上。
苏爽说道:“海捕文书上排第二的苏尧年,便是少爷。”
“夫人!”
迎春焦急呼喊,却是郑氏晕倒了。
内院里顿时鸡飞狗跳,折腾好一阵,郑氏终于悠悠转醒。
她勒令迎春不得多嘴,又屏退其他家奴,只留下苏爽和苏如兰。
苏爽说道:“夫人,事情既已至此,断无收手的可能。”
郑氏叹息:“你们这是要连累苏家,让整个苏氏满门抄斩啊!”
“夫人,李尚书都愿意追随大帅,难道他会糊涂吗?”苏爽忍不住反驳。
郑氏瘫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道:“你们还想改朝换代不成?”
苏爽说道:“只求天下大同。”
“天下大同?李佑果真好志向。”郑氏苦笑着,脸上满是悲凉之色。
苏爽突然豪情满怀道:“不妨告知夫人,若大帅愿意,此刻便可尽取河南府。咱们已有精兵数千,官府若敢翻脸,半个河南也能拿下!”
“你倒是长本事了!”郑氏咬牙切齿道。
苏爽猛地站起身:“夫人,我如今掌管钱粮,也算有头有脸之人。”
“好,很好,”郑氏怒极反笑,“你们都很好,我真是看走眼了!”
苏爽拱手道:“夫人且稍安勿躁,两三年内,大帅必定拿下整个河南,到时候苏家也能跟着沾光。绝非妄言,夫人也了解大帅的性情,他绝非鲁莽之人。”
这番话让郑氏稍微冷静下来,开始权衡利弊。
突然,郑氏对女儿说:“你的佑哥儿,带着你弟弟做反贼了。你是什么想法?”
苏如兰的脑子有些乱,甚至不知如何开口,只一直站在旁边聆听。
“你可愿嫁去汴州?”郑氏干脆敞开了问。
苏如兰欲言又止,她心里纠结得很。
郑氏说道:“你跟着苏爽去汴州吧,等佑哥儿杀回颖上,我再给你补上嫁妆。”
郑氏做出这种选择,纯粹是为了儿子。
她只有一个独子,既然儿子做了反贼,郑氏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若是有多个儿子,郑氏或许不会如此,权当生了一个孽种。
可惜,她只有这一个“孽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