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坐落于汴水之中的小洲上,有渡船可通达。
萧逸跟随李佑前往渡口,边走边说:“公子欲得人才,其实大可不必去这书院,即便去了恐怕也徒劳无功。”
“为何?”李佑问道。
萧逸解释道:“书院之中,真正的才俊多为举人。而如今这些举人,正在赶赴长安参加科举考试的途中,至少明年五月才能归来。”
“忙于造反,倒把科举这事给忘了,”李佑不禁自嘲一笑,又问,“秀才之中就没有出众之人吗?”
萧逸反问道:“即便有,难道强迫他们跟着造反?”
“倒也是,世家子弟怎会追随反贼?”李佑叹息一声,“唉,既然已至此,无论如何也要去看一看,那可是前朝大儒讲学之地。”
登上渡船,不多时,李佑便来到小洲。
书院因地处汴水江心,多次毁于洪水,眼前这座书院乃是近年重新修建而成。
书院是一片庞大的建筑群,于山水之间显得庄严肃穆。
从正门而入,迎面便是三座牌坊,分别供奉着历代大儒(立德)、忠烈之士(立节)和朝廷名臣(立功)。
学舍各堂的老师和学生,还留在洲上的都被“请”了过来。一群士子站在那里,对李佑怒目而视。
李佑并未理会他们,而是恭敬地作揖,依次祭拜三座牌坊的先贤,又在供奉节义之臣的地方,找到了前朝某位大儒的神主牌位。
“拿纸笔来!”李佑说道。
士卒早有准备,立刻捧着笔墨纸砚上前。
被反贼围困在书院无法离开,士子们本就极为愤慨。见李佑拜祭先贤,众人态度稍有缓和,觉得这个反贼并非全然粗鄙无礼。
此时见李佑提笔写字,诸多士子又不禁好奇起来。
放下毛笔,李佑转身问道:“书院的山长何在?”
一个年轻士子冷笑道:“随节度使剿贼去了,正在汜水督运粮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那倒是不巧,改日我再去找他,”李佑并不生气,反而笑问,“此人倒是大胆,是何来历?”
萧逸介绍道:“陈留县举人欧阳昭,祖籍河东闻喜。”
李佑有些惊讶:“你连他祖籍都知晓?看来此人颇有名气啊。”
萧逸解释说:“这位可是神童,也是个狂生,早就名动汴州了。十三岁参加神童试,十八岁便中举,只是至今尚未考中进士。他此时本应进京赴考,却不知为何还留在汴州。”
“怎么个狂法?”李佑问道。
“他曾写过一篇文章,我至今仍能背诵,”萧逸当即朗诵起来,“吾观当世之士,多溺于章句之学,皓首穷经,而不知经世致用。朝堂之上,朋党林立,勾心斗角,置天下苍生不顾。以致民不聊生,盗贼蜂起。读书之人,若不能为苍生谋福,空有学识又有何用?”
翻译成白话,大致意思是:当下读书人多沉迷于章句之学,到老都在钻研经书,却不懂得将学问用于治理世事。朝堂之上,官员们结党营私,相互争斗,全然不顾天下百姓死活。致使百姓生活困苦,盗贼纷纷兴起。读书之人,如果不能为百姓谋福祉,空有学问又有什么用处?
李佑哈哈大笑:“此乃真读书人也!”
萧逸立刻给李佑泼冷水:“公子,此人不可能追随于你,欧阳氏乃是地方大族。”
欧阳昭的祖父虽只是普通乡绅,连秀才都未考中,然而前来赴任的官员,却屡屡被其巧妙忽悠,与之结亲。长子娶了学政的女儿,次子娶了监察御史的女儿,三子娶了刺史的女儿。欧阳昭的父亲是四子,当时娶了县令的女儿,这位县令后来官至河东节度使。
如此,一个庞大的官绅姻亲网络就此形成。
李佑把自己写的对联,派人递给欧阳昭,问道:“此字尚可入眼否?”
“学高身正为世范,德厚才馨启后昆,”欧阳昭念完对联内容,冷笑一声,直接将其撕碎,“一个反贼,也妄图为大儒题联?大儒若泉下有知,定当死不瞑目!”
见李佑所写对联被撕毁,众士子顿时惊骇不已,生怕激怒李佑,当场酿成大祸。
李佑并未动怒,而是问道:“我只在乡间起事,并未四处胁迫他人。为何短短数月,半个浚仪县皆响应造反?我从郊外一路过来,不过杀了几个臭名昭着的地主,为何这些地方的百姓也跟着揭竿而起?”
欧阳昭不敢回答,因为他心里清楚其中缘由。
“哼,连实话都不敢说,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李佑说完便要离开,他本就只是来拜祭前朝大儒的。
感觉被一个反贼鄙视,欧阳昭忍不住说道:“皆因贪官污吏,对百姓盘剥过重。我辈读书人,若能金榜题名,必定勤修德政,让百姓安居乐业。”
李佑停下脚步,问道:“佃户可算百姓?”
“自然算百姓。”欧阳昭回答。
李佑冷笑道:“佃户没有土地,受地主高额地租和利息压榨,还有换佃、年节供奉、新谷敬献、运粮之累等诸多苛刻条例。即便没有贪官污吏剥削,他们能活下去吗?你若勤修德政,可会让地主减租减息,取消这些苛刻条例?”
换佃,即地主以各种借口收回佃田,迫使佃户提前缴纳高额租金续租。年节供奉,每逢年节,佃户必须给地主送上鸡鸭鱼肉等礼品。新谷敬献,每年新谷收获,佃户要先给地主送上最好的稻谷。运粮之累,本应由地主承担的田赋运输,却全部转嫁到佃户身上,佃户还要承担粮食损耗。
面对李佑的质问,欧阳昭无言以对,因为他家便是大地主。
李佑讽刺道:“你说当下读书人拘泥守旧,多为迂腐之辈,你自己又何尝不是?你不过稍微清醒一些,可也仅仅如此,你又为天下苍生做过什么?”
“我……”欧阳昭双手紧握,想要反驳这个反贼,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辞。
因为李佑所说的这些,正是他平日里苦闷的根源!
他深知这朝廷已病入膏肓,也明白问题症结所在,可他却对此无能为力。
历史上,此人在大顺元年考中进士,被外放为宋城县令,顶着朝廷压力不增加赋税,也不向百姓征收额外军饷。还组织百姓修筑堤坝,开挖河渠。清理县中积压案件,尽量避免冤假错案。后来调任滑州,又以怀柔手段,让数万沦为匪寇的流民归顺,分配土地给他们耕种。
黄巢攻入长安,皇帝出逃,欧阳昭想要自杀殉国,被同僚救起,大病一场。
同年,欧阳昭投降黄巢。在主持河南乡试期间,有考生将“大齐皇帝”写成“大齐大王”,欧阳昭受牵连下狱,这也是大齐政权第一场文字狱。
这是个非常典型的传统文臣,神童出身,年轻时满怀抱负,做官时力求保境安民。也曾试图追随皇帝尽忠,死过一次后开始珍惜生命,投降新政权毫无心理负担。
李佑不再与士子们纠缠,离开之际,突然说道:“把那狂生绑了,让他看看我是如何治理百姓的!”
欧阳昭还想挣扎,却直接被士兵按在地上,五花大绑地带离了书院。
渡船上。
萧逸笑嘻嘻地说:“宪明老弟,你也别害怕,李公子不会轻易杀人的。”
欧阳昭手脚被缚,怒视萧逸道:“你枉为士子,竟然投靠反贼!”
萧逸感慨道:“我可不像你,家世显赫,能安心科举。为给父亲治病,我只能硬着头皮借印子钱,又被迫给市井帮闲团伙做讼师。你说说,我都已经成了帮闲的爪牙,再投靠反贼又有何奇怪?”
“毫无读书人气节,你真该羞愧而死!”欧阳昭鄙夷道。
萧逸又变得嬉皮笑脸:“我若有气节,早就饿死了,还能今日与你交谈?”
欧阳昭说道:“我若是你,便投汴水自尽!”
萧逸冷笑道:“你死了无所谓,家中父母自然有人伺候。可我若死了,留下老娘谁来养?孤儿寡母谁来照顾?你这世家子弟,说得倒是轻松!”
欧阳昭无言以对,这里涉及孝道,不能随意乱说。
萧逸指着城南码头:“你看那边,街市已然恢复,逃走的商船也回来装卸货物了。你可见过这般的反贼?”
欧阳昭挣扎着坐起,果然看到码头恢复了往日繁华。他面露惊骇之色,将李佑视为朝廷的心腹大患。能攻下府城却不劫掠,反而迅速恢复秩序,绝非普通反贼可比!
李佑此刻站在船头,正在观察码头的情况。
萧逸指着李佑,低声说:“宪明老弟,此乃雄主,你可相信?”
“他不过是贼寇而已!”欧阳昭依旧嘴硬。
“迂腐至极,”萧逸鄙视道,“如今这朝廷,已然摇摇欲坠。你们这些蠢货,目光如此短浅,迟早被这将倾的大厦压死。假以时日,吾主必定能横扫天下,重建太平盛世!”
欧阳昭讥笑道:“你还妄图做开国宰相?怕是最后要被诛杀功臣!”
萧逸乐呵呵地说:“你别白费心机使离间计了,若是能做开国功臣,即便被诛九族又如何?至少老子风光过,不比做帮闲的讼师强百倍?”
“狂悖之徒!疯子!”欧阳昭唾骂道。
萧逸反问:“这世上谁人不疯狂?”
就在二人交谈之时,南城外突然喧闹起来。
原来是陈寿郎已经进城,带着宣传人员,挨家挨户宣扬大同理念,许多无牵无挂的家奴踊跃参军。
顺便,还把他们的旧主人痛打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