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年春,应天城的玉兰开得比往年更盛。
明宫太和殿内,朱漆廊柱挂着十二盏鎏金羊角灯,将满殿华服映得流光溢彩——东有高丽使者捧着金漆木匣,内盛百年人参;西有吐蕃商人献来雪豹皮,毛色在烛火下泛着幽光;南边占城的舞姬系着银铃腰链,每一步都碎玉般响,惊得檐下铜鹤都偏了头。
史渊坐在龙椅上,指尖摩挲着玉圭。
案几上的葡萄酿刚斟满第三盏,酒气混着南疆进贡的沉水香,熏得殿角老臣的白须都软了几分。
他望着阶下叩拜的各国使节,忽想起三年前在濠州破庙,他裹着漏雨的草席听更漏,那时连半块热饼都能让人心跳如擂鼓。
如今呢?
\"陛下,交趾国主献南海明珠。\"司礼监掌印太监尖着嗓子唱礼。
明珠被托在红绸上,碗口大的珠子流转着淡紫光晕,映得满殿生辉。
底下传来抽气声,几个新科进士的官服下摆都被攥出了褶子。
史渊却只是笑,他见过更亮的光——当年在滁州城下,赖崇带着影卫摸黑送来的火药引子,火星子溅在雪地上,比这珠子亮十倍。
乐声正酣时,殿外忽有穿堂风卷起半幅帷幔。
史渊眼角微跳,余光瞥见廊下闪过一道青影——是影卫的暗号。
他端起酒盏的手顿了顿,喉间溢出半句赞叹:\"好珠子。\"目光却已扫过阶下,见礼部侍郎正擦着额头的汗,高丽使者的随从在悄悄摸腰间玉牌。
\"今日朕高兴。\"他将酒盏重重一磕案几,震得葡萄酿溅出几滴,\"各使加赐锦缎十匹,功臣元老每人赏田百亩——\"话音未落,殿内已是山呼\"万岁\"。
史渊借着举杯的动作掩住嘴角,他分明看见那道青影闪进了东侧偏殿,那里通向御书房。
月上中天时,宴会散了。
史渊解下龙袍搭在臂弯,踩着满地残羹往御书房走。
宫灯在风里摇晃,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极了当年在义军里巡夜时,枪尖挑着的火把影子。
\"陛下。\"
刚推开门,赖崇的声音就从梁上飘下来。
这人穿着夜行衣,腰间挂着淬毒的柳叶刀,发梢还沾着殿外的玉兰花瓣。
史渊反手关上门,案上的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照见赖崇手里攥着半卷染血的密报。
\"北疆。\"赖崇简短两个字,刀鞘在青砖上敲出轻响。
史渊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长城线,停在居庸关外。
密报上的字迹还带着血渍,他认得出,是北疆斥候营的暗码:\"元残部合瓦剌、鞑靼,马二十万,囤粮于哈拉和林,三月后东进。\"烛火映得他眉骨投下阴影,像把横亘的刀。
\"压下。\"他突然开口,惊得赖崇刀柄都松了半分,\"明日早朝只字不提,该赏的赏,该笑的笑。\"
\"陛下?\"
\"他们要的就是我慌。\"史渊扯下腰间霸王枪,枪杆上的包浆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当年在采石矶,陈友谅的楼船遮了半边天,我慌过么?\"他用枪尖挑起密报,火苗\"腾\"地窜起来,将字迹舔成灰烬,\"等他们以为我醉在温柔乡里......\"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瓦片碎裂声。
史渊旋身挥枪,霸王枪带起的风扑灭了烛火。
黑暗中传来金属擦过锦缎的轻响,他反手扣住对方手腕,指节捏得咯咯响——是把淬了毒的匕首,刃上泛着幽蓝。
\"谁派你来的?\"史渊的声音像浸在冰里。
刺客闷哼一声,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照见他左脸一道刀疤,从眉骨直划到下颌。
史渊瞳孔骤缩——这张脸他记得,是濠州起义时跟着他打了三个月仗的老卒王二牛,后来在常州之战中救过他性命,替他挡了一箭。
\"陛下推行新政......\"王二牛咳着血,嘴角的沫子混着黑红,\"夺了乡绅田地,断了我们的财路......\"他突然发力撞向桌角,史渊要拦时已迟了,这人脖颈一歪,竟咬碎了嘴里的毒囊。
御书房的烛火重新亮起时,赖崇正蹲在尸体旁翻检。
他从刺客靴底抽出半片虎符,青铜铸的,纹路是草原上的苍狼。
史渊捏着虎符,指腹被毛刺划破了,血珠滴在狼眼上,像点了团火。
\"押去刑部大牢。\"他声音发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陛下,这......\"赖崇欲言又止。
\"查。\"史渊将虎符拍在案上,震得墨汁溅在地图的应天府位置,\"从他老家查起,从他这三年接触的人查起——\"他突然顿住,盯着虎符上的狼纹,\"还有,查查最近归附的异族使者,谁的腰牌是这种纹路。\"
第二日早朝,奉天殿的金砖被朝臣的朝靴磨得发亮。
史渊站在龙椅前,望着殿下交头接耳的老臣,忽然想起昨夜王二牛死时圆睁的眼。
\"昨日有刺客入御书房。\"他话音刚落,殿内抽气声此起彼伏,几个年老的大臣踉跄着扶住丹墀。
史渊扫过人群,见户部尚书张大人的朝珠在抖,礼部侍郎的官帽都歪了半寸。
\"朕已擒住刺客。\"他提高声音,\"但朕要的不是一个刺客的命——\"他望着阶下,目光像把刀,\"朕要知道,是谁藏在阴影里,想让朕死在太平盛世之前!\"
殿内落针可闻。
史渊展开早朝时写的诏书,朱笔字力透纸背:\"即日起,设监察院,直属于朕。
凡朝堂内外、边疆市井,有不法事、异心人,皆可密报。\"
\"陛下!\"吏部尚书颤巍巍出列,\"此举恐伤臣子之心......\"
\"伤朕的子民之心,才该怕。\"史渊打断他,霸王枪在地上一杵,\"当年朕在义军里,兄弟被奸细害了,是赖崇带着影卫摸黑查了三个月——\"他扫过赖崇,后者正站在殿角,腰间刀鞘泛着冷光,\"今日的监察院,就是朕的眼睛,朕的耳朵。\"
退朝时,日头已上三竿。
史渊站在奉天殿门口,望着殿外飞檐上的脊兽,忽觉有人靠近。
赖崇的声音从身后飘来,低得像风:\"户部张大人今早派了个小斯出城门,背着个青布包袱。\"
史渊望着张大人渐渐走远的背影,见他官服后襟沾着块墨迹。
他摸了摸腰间的霸王枪,枪杆上的赤金纹路在阳光下流转。
\"监察院成立三日后......\"他低声道,声音被风卷着散在殿角,\"该有些动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