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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你要喝水吗?”

朝瑶身侧响起声音,抬头望去,一位面容清秀的农家女子,看装扮已为人妻,她摇了摇头表示不喝。

“这么大的日头,喝点吧。”女子拿出篮子里的陶碗给她倒了一碗水。

朝瑶看了看那碗水,点点头接过来,担心自己的面容吓着她,背对她微微掀起面纱,一饮而尽。

耳边听见吸气声,心里划过一丝落寞,将碗递给她。

女子瞥见龟裂的皮肤,心里一惊,忽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恐无意间冒犯人家。接过碗立刻笑盈盈地说道:“你别怕,这里是圣女管辖的萧关,不会有人对你做什么。”

萧关人妖神混居在一起,大家地位平等,经常有妖族融入大家,只要不是作奸犯科之人,他们从不歧视任何人。

“你们很尊崇圣女?”朝瑶以指为笔在地上刻字。

女子这时候才惊觉她不能说话,心里歉意更甚。壮起胆子坐在她身边,侃侃而谈。“别人不敢保证,但圣女对我们家有救命之恩。”

看见她眼中的疑惑,笑着讲起往事,最后说道:“我的名字还是大王姬取的,朝安。”

原来这个女子就是当初小夭接生的婴孩,算一算时间她也有三十岁了,日子应该过得不错,面容不似整日田间劳作的农妇那般黝黑。

“你现在过得好吗?”瑶儿在地上刻着字。

“很幸福,我是人族,但我嫁给妖族,我娘去世前还在感谢当初大王姬救她一命。我爹总说圣女的好,没有圣女就没有今日萧关。”朝安注视风吹过的麦田,现在萧关快成了人人向往之地,只要行得端坐得正,就不怕饿死。

朝安轻轻抚过被风吹乱的发丝,指尖沾着麦穗的金粉,笑容比田埂上的野菊还明亮:“妖族和人族的孩子如今能在同一口井边打水嬉戏。我夫君总说,萧关的月亮比妖都圆,因为这里的月光照着粮仓,也照着学堂。”她弯腰拾起一株被风吹折的麦秆,动作熟练地编成蚱蜢。

“圣女当年播下的种子,如今长成了遮天大树呢。”

远处传来孩童追逐的笑声,惊起一群麻雀。朝安忽然压低声音:“其实我偷偷在祠堂供了圣女的长生牌位,就藏在最后面。”她耳坠上两粒麦穗形状的银饰叮当作响,“我爹要是知道,定要念叨大不敬.....”话音戛然而止,

长生牌位?她混得这么好吗?都有人给自己设活人祈福牌位。

女子望着对方衣角隐约的银色暗纹,忽然觉得这荒草坡上的风,莫名像三十年前那个改变命运的暮色。

“萧关的人都盼着圣女身体无虞。”

凝视着她质朴的笑容,朝瑶从袖袍掏出一支玉簪插在她发间,消失在农田。

停留的星光越多,终究会化作璀璨星海。

朝安惊愕间看见地上的文字,“晚到的红包。”神情突然凝滞,唇间颤抖着滑落:“圣女...大人?”

萧关人尽皆知,圣女以前爱送红包。她拔下玉簪急忙拿起篮子跑回家,大声喊着:“爹,爹,我看见圣女了!”

屋里老者打开屋门,不可置信看着满头大汗的女儿,“你说看见谁?”

“圣女!她给了我这个!”朝安急忙把手上握着的玉簪递到爹面前,讲起刚才的事情,“不过她额间没有洛神花印,脸上也是伤痕。”

“是她,是她!”老者拿着玉簪的手止不住颤抖,“这玉簪就是你出生那日,圣女发间那支。”

“传闻圣女身受重伤,想来还没痊愈。”老者眼含热泪地看着女儿。朝安想起圣女那张脸,悔恨自己当时的吃惊,“圣女伤的不轻,她不能开口说话。”

朝安放下篮子,带着爹去往麦田,地上的字依旧鲜明。

老者忍不住蹲在地上,眼泪颗颗掉落,在土地之上晕开,模糊视线。哽咽低语:“以前萧关谁家添丁,圣女都会送红包。不分权贵贫贱,你三岁那年,她还来看过你。”

暮色中的麦田像一张泛黄的信笺,朝安搂着父亲颤抖的肩膀,指尖还残留着玉簪的凉意。

爹浑浊的泪砸在刻字上,“晚到的红包”五个字洇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他们被夕阳拉长的影子。

这个给萧关带来月亮的女子,自己却活在永夜般的沉默里。

原来她一直在看着我们......

老人跪坐着捧起一抔土,黑白的麦茬刺痛掌心。

远处新栽的桃林沙沙作响,恍若三十年前小院里那道声音:“朝安。朝迎曙光,安然前行。愿她一生,始于朝阳,安享太平。”

乔装打扮流连箫关,夜市千灯照见酒旗翻飞,朝瑶漫步在长街,听着耳边的欢声笑语,眼里映得出世间万物,偏又映不进半分浊色。

路过莺歌笑语的昙夜阁,停留须臾再次往前走去。

忽而,喧嚣声似被无形之手拨开,她抬眸望去,人海彼端,防风邶长身而立,眉目含笑,如隔世重逢的故人。

?一瞬凝滞,万籁俱寂。

她脚步猛然一顿,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先是一瞬的怔忡,随即垂下眼帘,长睫如蝶翼轻颤,掩去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防风邶凝视她斗篷下的白发,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慵懒地向她走去。“好久不见。”

微微颔首,不等他回应便错身而过,衣袂翻飞间带起一缕凉风。

“瑶儿。”

?擦肩刹那,防风邶拉住她的手臂,侧身凝视着她。

瑶儿低眸瞥了一眼,甩开他的手,消失在他眼前。防风邶见她不肯相认,追寻她身影而去。

两人落在月色下城外的田间,防风邶盯着她的背影,开口唤她,“洛洛。”那声音如旧时般清朗。

月光如霜,铺满田间阡陌。朝瑶的每一步都似踏在刀尖上,耳畔\"洛洛\"二字如惊雷炸响,撕开尘封的记忆,令她脊背一僵

洛洛?这个她曾经念念不忘的名字,好像隔了几辈子。她头也不回往前走,身后的脚步声不急不慢。朝瑶广袖轻拂间加快步履,唯袖中蜷紧的指尖掐入掌心,洇开新月状血痕。

她告诉自己,他不是九婴,他这一世是相柳。九婴是兽头九首,相柳是人面九首。

他们不是一个人,相柳不是诱骗自己的九婴。

听着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属于相柳的气息从身后逼近,与记忆里九婴的腥甜重叠,像在嘲笑她逃不开宿命。

朝瑶骤然转身,摘下斗篷,满头白发如祭坛上未化的残雪般散落,在月光下泛着凄冷的光。

死死盯着防风邶,瞳孔里翻涌着恨意。失去五彩的眼睛,他在她眼里失去光泽,徒留黑白。

月光在田间割裂出两道影子,一前一后,如前世未断的锁链。

防风邶的手悬在半空,指尖沾着她斗篷掠过的寒意。他像没看见她恨意的眼神,笑声裹着夜露的清润:“洛洛,不知者无罪,我哪里惹你了?”

朝瑶的白发被风扬起,发丝间闪过他袖口暗绣的蛇纹。相柳的气息缠上来时,她猛地抬手凝出冰刃,却在触及他咽喉前陡然碎裂。

他竟不躲,只将掌心贴上她掐出血痕的手。

“我不知你这半年经历了什么,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

“疼吗?”他又问,将她白发别在耳后,面纱落于他眼前。布满裂痕的脸庞出现在他眸中,无言诉说她经历过什么。

防风邶的指尖在触到她面颊裂痕时,微不可察地颤抖。月光将他眼底映得透亮,那些惯常含笑的弧度此刻碎成粼粼波光,像是冰层下突然奔涌的暗河。

他眉心拧起一道细褶,唇线绷得平直,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怕惊动她伤痕里蛰伏的痛楚。将人按进怀里,灵力在月下暴涨又收拢,化作披风裹住她的身躯。

他掌心贴着她后颈缓缓摩挲,如同安抚炸毛的幼兽。当目光扫过她掌心新月状的血痕时,喉结重重滚了滚。

“怎么不早点找我?”声音哑得不像话,尾音散在风里,像自责又像叹息。袖口蛇纹随他收拢手臂的动作游动,识海里九首交缠成枷,却温柔地圈住她。

朝瑶的呼吸凝滞在他胸前,记忆枷锁分明是禁锢,却带着灼人的温度,将那些说不出口的恨意、不敢落下的泪、独自咽下的委屈,都熔成一片颤栗的暖意。

月光如水般倾泻而下,将两人的身影拉得修长。

防风邶的目光在她苍白的唇上停留,却始终等不到只言片语的回应。

夜风卷起她散落的发丝,拂过他蹙起的眉峰,那上面凝着未消的焦灼与困惑。“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是骂人都很利索吗?”

朝瑶推开他,淡漠地戴好面纱,指尖凝聚金灵,虚空中写下,“哑了。”

防风邶的瞳孔凝聚在她写就的金色字迹前,灵力震颤。

夜风突然凝滞,田间虫鸣俱寂,唯余那两个字在月下灼烧出刺目的光痕。

指腹抚过朝瑶写下的金色字迹:“哑了?那正好........” 袖口蛇纹突然游出实体,衔住她的面纱一角,“我来说你没听完的故事。”

他扣住她渗血的手,将灵力注入她掌心伤痕:“疼是因为记忆在生长。你以为的枷锁...” 月光照亮她白发,“其实是破茧前最坚硬的壳。”

朝瑶见他以指尖蘸取她掌心血痕,在虚空画出衔尾蛇图腾:“恨与爱都是圆的。你恨的,爱的......” 图腾突然燃烧起来,火光映照她伤痕遍布的脸,“不过是同一个月亮照着的,灵魂的两面。”

夜风卷着燃烧的灰烬掠过他们交叠的衣袍,防风邶忽然将额头抵上她眉心,吐息带着灵气渗入她的灼痕:“洛洛,哑巴有哑巴的好。沉默的时候...” 识海里九首蛇同时开口,声音却温柔得如同春雪消融,“才能听见魂魄里最吵的声音。”

朝瑶别开头,指尖写出,“你太吵了。”

防风邶瞥见她的字,低笑出声:“以前你吵,现在我吵,总得有个人安静听另一个人吵。”

松开她,动作轻柔地替她戴好斗篷,将她的白发拢在斗篷里。“不喜欢白色,我给你染黑?”

“白与黑都一样。”金色的字迹悬浮在他眼前。

月光顺着银丝淌进他眼底,照出深处翻涌的柔情。指尖隔着面纱抚过她面颊裂痕,“疼成这样还要推开我...”尾音湮没在骤然收拢的臂弯里。

防风邶带着她住进昙夜阁,她不似以往爱说话,不似以往活泼爱动,以往割破手会皱着脸,可怜兮兮看着自己,因为一句话气乎乎,鼓着腮帮子不理人。

现在静静地看着、听着、波澜不惊,仿若万物活在她的凝视中。

曾经映着星河的眸子,如今仿佛冰层下封着一泓静水。

若细看时,还能瞧见瞳仁深处浮着极淡的霜纹,像是被什么利器生生剜去了斑斓,余下的竟不是空洞,反倒成了剔透的琉璃罩子,将七情六欲都隔在外头。

防风邶站在门外,看见小奴抬出的浴桶,浴桶里渗着血腥气,清澈的水变得浑浊,整桶水已化作暗红的绸缎。

推开门,她戴着面纱,穿着白色的里衣。所有的伤口被掩藏的极好,明明该疼得没劲,偏生站姿如修竹凌霜。

夜风掠过时,衣袂翻飞似鹤翼初展,白发轻扬,而她始终纹丝不动,倒叫人疑心她根本没有受伤。

像是月华凝就的魂,偶坠凡间,迟早要化烟散去。

防风邶语调仍是惯常的散漫:“今日好点了吗?”尾音却泄出一丝紧绷。修长的身形在灯光中投下一道慵懒的影子,嘴角噙着笑意,走到她面前。

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向软榻躺下。防风邶看着她的背影,无声地笑了笑,微微挑眉,丝毫不恼。

熟练地脱下披在身上的外衫,侧身躺在她身后,轻合双目。漫不经心说话,“今日给你讲个趣事。东海有条傻鲛人,总以为自己是颗珍珠,成天往蚌壳里钻。”他故意拖长尾音,瞥见她白发下的睫毛微微颤动。

“那蚌壳被硌得生疼,却偏要嘴硬:本座的珍珠是天下最圆润的,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忽然凑近她耳畔,温热的呼吸拂过她冰凉的耳垂。

“鲛人哭出的珍珠全黏在蚌肉上,疼得它边骂边给傻鱼当摇篮。”

榻上人指尖无意识蜷缩,像被惊动的蝶。

夜风穿窗而过时,他正说到鲛人用珍珠换月亮的故事。

她转过来的动作轻如雪落,金色的字迹悬浮在他眼前:“后来月亮收下珍珠了吗?”

防风邶凝视着她的眼睛,手轻轻揽住她腰:“月亮说,它更想要会哭会笑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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