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绝顶,飞升台前,关羽的身影被万丈霞光包裹,宛如一尊熔铸于天地间的不朽神只。
他的目光最后一次投向凡尘,穿透云海,越过山川。
第一缕目光,落在了新理乡那方熟悉的石墩上。
那碗冷饭依旧摆在那里,只是换了新炊。
他仿佛能感受到那米粒的余温,正如他当年留下的那份执拗。
够了。
第二缕目光,掠过京师太学堂。
朗朗书声穿云破雾,直抵天际。
一个稚嫩却坚定的声音正在大殿中回响,讲着他曾与那少年彻夜长谈的“归仁之治”。
够了。
第三缕目光,望向那片名为“守心坡”的老灶遗址。
一群孩童正围坐在一起,用最朴素的语言争辩着“理”与“力”的边界,一如他当年点燃第一把火时所期望的景象。
够了。
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意,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只是对自己千年执念的一个交代。
脚下,云海剧烈翻涌,一匹通体赤红的战马虚影自虚空中凝聚成形,鬃毛如火,四蹄踏空。
赤兔昂首,发出一声穿金裂石的嘶鸣,声震九霄,宣告着一位人间神话的终结,与另一段仙途的开启。
几乎就在赤兔嘶鸣响彻天际的同一刹那,京师太学的大殿内,那正在为小皇子讲授“归仁之治”的小女孩,话音微微一顿。
她感受到了某种来自天地间的宏大共鸣,却又无从捕捉。
忽然,窗外狂风骤起,呜咽如鬼哭。
殿内数十上百支竹简被狂风卷至半空,哗哗作响,学子们一片惊呼。
光影错乱间,那纷飞的竹简与尘埃竟在空中诡异地凝滞了一瞬,组合成一行龙飞凤舞的古篆大字:“仁非避世,而在立常。”
字迹清晰如烙印,带着一股俯瞰苍生的威严与超然。
“神迹!是圣人显灵!”一名年长的学子率先反应过来,激动得浑身颤抖,俯身便要叩拜。
“天降圣言,我朝当兴!”更多的学子跟着跪倒在地,满脸狂热。
唯有那小女孩,依旧静静地站着。
她仰头看着空中那行即将消散的古篆,眼神平静得不像一个孩子。
她没有去拜,也没有惊慌,只是轻轻合上了手中的书卷。
“这不是天示。”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人的惊呼与风声,“这是我们自己早已写过的道理,只是今天,风替我们又读了一遍。”
众人愕然抬头,不解地看着她。
她指向那行字,一字一句地说道:“仁,不是躲进书斋里空谈的道德,而是要走出去,为天下人建立可以依循的恒常法则。这道理,难道我们过去不曾学过吗?”
一言惊醒梦中人。
是啊,这不正是他们日夜诵读的“新理”核心吗?
只是从书本上的文字,变成此刻震撼心灵的“神迹”,一时间竟无人能将两者联系起来。
“愣着做什么?”小女孩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笔墨伺候!将此句拓印下来,一笔一划都不能错!此非神迹,而是我等求道之心与天地至理的共鸣。当悬于殿梁之上,时刻警醒,就题名为《常道箴》。”
她的话语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学子们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取来纸笔,对着空中那渐渐淡去的字迹飞快描摹。
当最后一笔落下,空中的字迹也随之彻底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唯有那张写着“仁非避世,而在立常”的箴言,证明着方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而“立常”二字,仿佛一道无形的谶语,在数月之后的新理乡,得到了最严酷的检验。
夏末的山洪来得毫无征兆,浊浪滔天,仿佛要将整个乡野吞噬。
新理乡外那道新建不久的堤坝,在洪峰的反复冲击下岌岌可危,几处关键的桩基已经出现了骇人的裂缝。
“快!沙袋!把所有备用的沙袋都给我运上来!”堤坝上,一个浑身泥浆的少年正嘶吼着指挥众人抢险。
他就是当年那个与关羽对谈的少年,如今已是新理乡公认的领头人。
“大郎,没了!库里的沙袋全都用完了!”一名壮汉绝望地喊道。
话音未落,堤坝一侧发出了“咔嚓”一声巨响,一道数尺长的口子被洪水撕开,冰冷的泥水汹涌而入。
人心惶惶,眼看大堤将溃。
少年双目赤红,目光飞速扫过被风雨笼罩的村落。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一处废弃的院落上——那是早已解散的“耕盟”旧址,一座由上好硬木搭建的旧屋,因为产权纷争,一直闲置在那里。
“拆了它!”少年石破天惊地吼道。
众人皆惊。“大郎,那可是耕盟的祖屋,拆不得啊!”
“拆了它,用那些硬木立桩打障,能顶一个时辰!”少年不容置疑地指向那旧屋,“所有男人,跟我去拆房子!所有女人,把各家各户的存粮都拿出来,到高处开火煮粥,慰劳抢险的兄弟!”
命令一下,立刻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拐杖冲了过来,怒斥道:“胡闹!《乡约》上写得明明白白,乡中公产,非经公议不得擅动!你这是要违背我们新理乡的根本大法吗?”
少年闻言,竟在这狂风暴雨中放声大笑起来,笑声无比畅快。
他一把抹掉脸上的雨水,指着那摇摇欲坠的堤坝,对着老者吼道:“老丈!《乡约》是死的,人是活的!《乡约》是为了让大家过上好日子,不是为了让大家抱着规矩被洪水淹死!”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响彻在每个人的耳边:“再说,《乡约》上可没说,我们不能拆一座盖错了的房子!”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哄笑和呐喊。
“对!他娘的,耕盟早就错了!”
“拆了那座错房子,筑我们对的堤坝!”
人群中,不知是谁第一个带头高声诵读起来,那句已经刻入他们骨子里的奇特口号,很快就汇成了山呼海啸般的合唱:
“走路慢的人,不是走得慢,是每一步都算数!”
少年第一个扛起斧头,冲向了那座旧屋。
数百名乡民紧随其后,斧凿之声、号子之声与风雨雷电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与天争命的狂想曲。
洪水退去时,新理乡的堤坝完好无损。
那座“错房子”的木料,如同忠诚的卫士,在新筑的障碍中牢牢扎根。
三年后的清明。
新理乡举行了首次“无主祭典”。
不再由某个德高望重的家族主持,而是由全乡抽签,选出九户人家共同执掌礼仪。
祭祀的对象,也不是某个具体的祖先或神明,而是这片土地,以及所有为这片土地付出过的人。
仪式的高潮,依旧是往那个不知传承了多少年的石墩上,摆上一碗新蒸的白米饭。
这碗饭,如今被乡民们称为“冷饭”,因为它总是被摆在那里,直到凉透,也无人会去动它。
这成了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与敬畏。
祭典结束,人群渐渐散去。
一个虎头虎脑的孩童按捺不住好奇,悄悄跑到石墩旁,伸出小手碰了碰那只陶碗。
“咦?”他惊奇地叫了一声,“碗底有字!”
周围还没走远的大人闻声凑了过来。
只见那陶碗内侧的底部,在长年累月米汤的浸润和不知名力量的摩挲下,隐约显露出一个极小、极浅的刻痕。
笔画古朴,若不仔细辨认,几乎与陶碗本身的纹路融为一体。
那是一个“关”字。
没有人知道这个字是何时被刻上去的,也没有人知道它代表着什么。
众人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便又默默地散去了,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早就心知肚明、却无需说破的事情。
那个孩童也被大人拉走,临走前,他好奇地回头又看了一眼那碗饭,那袅袅升起的最后一缕热气,在空中盘旋着,最终消散于无形。
与此同时,遥远的昆仑云海之外,一道凡人无法窥见的青虹,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破开界域,射向无垠的星河深处。
凡间,万籁俱寂。
守心坡那片老灶遗址上,不知何时,竟长出了一株通体泛着淡淡金丝的稻穗。
它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叶片摩擦间,发出沙沙的轻响,宛如一声悠长的叹息,又像是一段无声的低语。
远处村落里,炊烟如往常一般,一缕缕升起。
石墩上的那碗冷饭,静静地等待着下一次的更换。
而在新理乡某户人家的灶台角落里,那柄被珍藏起来的旧陶勺,正静静地躺着。
光滑的勺心,忽然映出了一抹稍纵即逝的赤色影子。
那影子快得如同幻觉,仿佛是谁刚刚从九天之上归来,匆匆低头看了一眼这人间烟火,而后,便已安心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