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青禾镇的石板路在清明前一日渗着潮气，像被泪水泡发的宣纸。陈阿公蹲在土地庙前，用柳枝蘸着朱砂水修补庙门的对联，星象图上的鬼宿位置浮着一层灰气，宛如蒙了块不干净的绢帛。小满抱着竹篮从他身后走过，篮里的青团还冒着热气，艾草香混着松烟味，竟在晨雾中凝成了小小的人形。
“戌时三刻，鬼门开缝。”老人突然开口，柳枝在“福”字上划出个歪斜的钩，“去通知大暑，准备三斤陈年柏炭，再把西厢房第七格的‘引魂幡’取来——要用头年端午的艾草穗子编的。”
少女的指尖触到竹篮里的青团，忽然感觉有细微的脉动，低头一看，竟有一枚青团表面裂开细纹，露出里面的红豆沙，宛如一只微睁的眼睛。她猛地想起昨夜的梦：无数双灰扑扑的手从土里伸出，抓住她的脚踝，而远处的老桑树下，站着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发间插着柳枝，面容与她竟有几分相似。
鬼门位于镇北的乱葬岗，那里的无名碑在清明前夜都会渗出水珠，像是逝者的泪。小满和大暑抵达时，月亮被云层咬去半边，地上的蒲公英开着惨白的花，每一朵都朝着鬼门的方向低垂。大暑将柏炭围成圆形，中间放上引魂幡，炭堆里埋着的陈年艾草突然自燃，腾起的烟雾中竟浮现出无数模糊的面孔。
“是去年洪水中的亡灵。”陈阿公的声音从烟雾中传来，老人手持桃木剑，剑身上的北斗七星纹发出微光，“鬼宿受玄冥余孽蛊惑，闭了轮回通道，这些亡魂找不到归处，便在人间游荡。”
话音未落，鬼门方向传来阵阵呜咽，灰气凝成的雾墙中伸出无数手臂，指甲缝里还沾着去年的淤泥。小满连忙将青团摆成北斗形状，轻声念着陈阿公教的《往生咒》。奇妙的是，青团的热气竟化作金色蝴蝶，飞向雾墙，每只蝴蝶触到亡灵的指尖，便留下一点荧光，如同引路的灯笼。
“需取清明第一滴露水，调和柳叶汁，方能清洗鬼宿的灰气。”陈阿公抛出星象图，图上的鬼宿突然变成泪眼形状，“露水需在卯时三刻，接自百年以上的柳树枝头，且不得落地，否则沾了人间浊气，再难清净。”
两人来到镇东的“柳仙潭”，那里有三棵环抱的古柳，据说已有千年树龄，枝条垂入潭水，宛如绿发仙子在梳洗。小满取出陈阿公特制的琉璃瓶，瓶口系着清明日出生的女孩发丝，据说能引得柳仙垂露。大暑则手持镇浊薄荷，在树下布下八卦阵，防止玄冥余孽干扰。
卯时三刻，第一缕晨光掠过柳梢。小满看见，最粗的那根柳枝上凝着一颗露珠，大如鸽卵，里面竟映着鬼宿的清晰影像。她屏住呼吸，用琉璃瓶去接，露珠却在触及瓶口的瞬间分裂成七颗，分别落入潭水的七个方位，激起七圈涟漪，每圈涟漪上都浮现出不同的往生画面：有农夫在田间劳作，有妇人在灯下缝衣，有孩童在树下嬉戏……
“是柳仙的记忆。”大暑惊呼，只见古柳的树皮上浮现出细小的纹路，竟组成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柳藏经》！传说中记载着天地间所有亡魂的去向。”
就在此时，潭水突然沸腾，七颗露珠重新聚合，化作一位身着绿裙的女子，发丝和衣袂都由柳叶编织而成，正是柳仙。“凡人为何惊扰我的清修？”她的声音如柳叶拂水，却带着一丝恼怒。
小满连忙行礼，将星象图上的鬼宿异象告知。柳仙凝视着图上的灰气，忽然叹了口气：“三百年前，我曾用柳叶为一位书生修补过孟婆汤碗，他却误将记忆碎片带入轮回。或许，这灰气便是那些碎片凝成的执念。”
她轻挥衣袖，潭水溅起的水花化作无数柳叶舟，每艘舟上都载着一颗荧光种子。“将这些种子撒在鬼门周围，”柳仙递给小满一瓶柳叶汁，“用清明露水调和后泼向鬼宿，可洗去执念灰气。切记，不可让汁液触碰到活人的影子，否则会勾起前世记忆，再难解脱。”
两人回到乱葬岗时，灰气已经凝成了实体，宛如一堵移动的墙，墙上嵌着无数双流泪的眼睛。大暑立刻点燃柏炭，镇浊薄荷的香气与柏烟混合，竟形成了一道绿色屏障，将灰气暂时阻挡在外。小满则爬上最高的无名碑，将柳叶汁与露水的混合液泼向天空，只见一道绿光划破晨雾，直抵鬼宿。
奇迹般地，鬼宿的灰气开始缓缓消散，露出原本的星象纹路，如同被雨水洗过的青石板。灰气中的亡灵们发出释然的叹息，化作点点荧光，乘着柳叶舟向鬼门飘去。当最后一位亡灵穿过鬼门时，天空中落下细雨，不是寻常的雨，而是由无数柳叶组成的“柳雨”，每一片叶子上都写着往生咒的字符。
清明的雨丝缠绕着新柳，陈阿公在土地庙前摆上供品，除了常见的青团、纸钱，还有一坛用柳仙潭水酿制的“忘忧酒”。“鬼宿已净，轮回重启。”老人将酒洒在庙前，“但需记住，清明祭祖，重在心诚，莫学那贪念执念，误了往生之路。”
小满望着雨中的乱葬岗，只见无名碑上的水珠不再惨白，而是透着清新的绿意，碑前的蒲公英也挺直了茎秆，开出嫩黄的花。她忽然想起柳仙的话，伸手摸了摸手臂上的桃花印记，竟发现印记周围长出了细小的柳枝纹路，宛如胎记般自然。
谷雨节气在柳烟中悄然来临。青禾镇的村民们忙着采谷雨茶，小满和大暑则背着陈阿公特制的“五宝壶”（壶身刻着龙、凤、麒麟、龟、鹤），前往南山采集“谷雨泉”。那泉水只在谷雨当日的巳时涌现，据说喝了能明目聪耳，驱邪避灾。
南山深处的“甘泉洞”前，泉水从龙首石雕的口中流出，落在下方的玉盆里，发出清越的声响。小满刚要接水，忽然看见水中倒映出奇异景象：苍龙七宿的心脏部位（心宿二）竟有一道裂痕，而泉水中隐约可见一条红色小鱼，鱼鳍上写着“赤鱬”二字——那是传说中能预警火灾的神鱼。
“当心！”大暑一把拉住她，洞顶突然落下碎石，竟露出里面藏着的“火德碑”，碑上的朱雀图腾被人为破坏，导致火气泄漏，心宿二因此受损。
两人连忙用镇浊薄荷堵住裂缝，大暑更是解下腰带，蘸着泉水在碑上画出坎卦（水卦），以水克火。奇妙的是，赤鱬鱼忽然跃出水面，化作一道红光，修补了心宿二的裂痕，泉水中的火气也随之消散，重新变得清凉甘甜。
谷雨宴上，陈阿公用谷雨泉烹煮新茶，茶碗中浮着七片柳树叶，正是清明时柳仙所赠。茶香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味，像是春天的尾巴。小满望着窗外的柳烟，只见柳枝在风中轻轻摇曳，宛如无数只挥手的手，在告别即将结束的春天。
“知道为什么谷雨要采茶吗？”陈阿公望着远处的茶山，“因为这是春天最后的馈赠，就像我们修补鬼宿和心宿，都是为了留住这份来之不易的平衡。”
夜幕降临时，青禾镇的上空亮起了孔明灯，每个灯上都画着柳仙和赤鱬的图案。小满的手臂上，柳枝与桃花的印记渐渐融合，化作一片带着露珠的柳叶桃，在火光中闪烁着柔和的光芒。大暑忽然指着天空，只见心宿二重新变得明亮，与鬼宿遥相呼应，宛如一对守护人间的眼睛。
“明年立夏，我们去捉‘茶虫’吧。”大暑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听说用谷雨茶喂养的茶虫，能制成最灵验的驱邪药。”
小满笑着点头，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啼鸣，那声音穿过柳烟，带着初夏的预兆。她闭上眼睛，感受着指尖残留的茶香和露水的清凉，忽然明白，原来每个节气都是一场盛大的告别与相遇，而他们，正是这天地间的摆渡人，在轮回中守护着人间的烟火与温情。
谷雨的细雨渐止，老桑树的枝叶间漏下月光，在地上织出一片碎银。小满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发现影子的轮廓竟与柳仙的虚影重叠，而脚边的青团碎屑，不知何时已长成了一株小小的艾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诉说着下一个节气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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