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海棠喉咙发紧,喉结处像卡着块温热的糖。
望着饭桌上油亮的红烧肉、蒸腾着雾气的酒酿圆子,她想起六岁之后在李家讨生活时候的那些冬日。
她蜷缩在漏风的柴房里,肚子饿了只能喝冷水,那时候,她多么希望有双温暖的手能递来一碗热汤。
多么希望,忽然有一个人从天而降,说是她的亲人……
没想到,今天梦想成真了。
她有了亲爷爷。
即便依然不能相认,可这肯定是她的亲爷爷。
不知道二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她被人收养。
只是已经过了二十年,父母都已经去世,她就算想调查当年的事,大概也调查不到了吧?
陆良辰适时举起搪瓷缸:“姜爷爷,我敬您!祝您老身子骨硬朗,天天都能吃到这么香的红烧肉!”
他仰头灌下半缸麦乳精,这麦乳精可真甜啊,老爷子不知道多放了多少麦乳精,这都是对唯一孙女的一片爱护之心啊。
小桃子突然放下筷子,奶声奶气地说:“太爷爷,我也要干杯。”
原本还有点伤感的姜国柱被小桃子这么一打岔,笑了。
“来,太爷爷和我们家小桃子干杯。”
一老一小真的是有模有样的干杯,小桃子喝完之后,还装模作样的砸吧两下嘴巴。
姜国柱被小家伙逗得开心不已,爽朗地大笑起来。
“小李,把我藏起来的那坛陈年花雕拿出来!”姜国柱突然开口。
“姜爷爷,您不能喝酒。”
“大夫说,我不能多喝酒,偶尔喝一两口还是可以的。”姜国柱很坚持。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啊,怎么可以不喝酒?
酒坛开封瞬间,醇厚酒香裹胁着二十载光阴扑面而来。
姜国柱颤巍巍往陆良辰缸里倒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口凝成饱满的弧面,泛起细小的酒花。
“这坛酒,还是二十年前珍藏的,我原以为,用不到了……”
剩下的话,姜国柱没有说完,可姜海棠和陆良辰两个人都听明白了。
这应该是当年知道儿媳妇有孕之后,珍藏起来的,或许是打算孙子孙女满月的时候喝,或许是要等得更加长久一点。
“姜爷爷这坛酒闻着就浓郁醇厚。”
“你小子从小就喜欢喝酒,还记得当年翻我酒柜,好好的一瓶茅台喝了一半撒了一半……现在酒量如何了?”
老人的埋怨里藏着笑意,眼角的皱纹里盛满往昔。
“还行吧!”陆良辰笑着:“不过,今日这酒虽然好,姜爷爷您也不能多喝。您要是喝多了,我爷爷要拿棍子抽我。”
“那年,你偷喝酒不算,还不小心摔坏了我珍藏的杯子,回去就被你爷爷给揍了!”
陆良辰不好意思地挠着头憨笑:“姜爷爷记性真好,那时候我才十二岁。”
陆良辰挠着头憨笑,这么丢人的事被海棠听到了,怪不好意思的。
余光却瞥见姜海棠唇角的梨涡,突然觉得被揭穿的糗事也变得甜蜜。
姜国柱哼了声,眼底笑意明显,往他碗里夹了块带脆骨的红烧肉,“摔杯子的账待会儿算,先把肉吃了,我老头子牙口不好,嚼不动这个了。”
陆良辰忙接过排骨放在嘴巴里嘎嘣嚼起来。
饭桌上,小桃子很是活跃,举着搪瓷勺给姜国柱舀汤,姜国柱慌忙用碗去接,汤水滴在军大衣前襟,晕开深色痕迹。
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望着孩子认真的小脸。
明知道,这个孩子和孙女没有血缘关系,但就是觉得,孙女当年应该也是如此。
小桃子举着空碗要添饭,姜国柱抢过饭勺帮她,似乎是要将对孙女的亏歉都补在这个孩子的身上。
“慢慢吃,别噎着。”他的声音柔和,看着小桃子鼓着腮帮子咀嚼的模样,眼角的皱纹里都盛满笑意。
四口人的饭桌上热闹得很,李阿姨端上刚出锅的酒酿圆子,糯米团子浮在琥珀色的汤汁里,氤氲的热气模糊了每个人的眉眼。
姜国柱往小桃子碗里舀了三大勺,又悄悄往姜海棠碗底藏了个荷包蛋,蛋黄在酒酿里缓缓晕开,十分温暖。
姜海棠也给老人主动夹菜,说些老人想知道的事。
一家三口人,就这样在姜家待了一整天,一直到暮色渐浓时,陆良辰才提出要回家。
姜国柱往小桃子兜里塞了把大白兔奶糖,又给姜海棠和陆良辰带了不少吃喝的东西,依旧不舍他们离开,提出要送他们回去。
小桃子扑进老人怀里:“太爷爷,过两天我还来!”
姜国柱僵在原地,半晌才轻轻搂住孩子,下巴蹭过她柔软的发顶,浑浊的泪水悄然滑落。
“姜爷爷,您别送我们了,天色晚了,您早点休息。我们初十才回去,回去之前,会再来看您的。”陆良辰也立即保证。
“好,好,好,我在家等着你们。”
“好!”
在警卫员的培养下,姜国柱看着姜海棠和陆良辰拉着小桃子的手,一家三口离开的背影,他别过脸,不愿让他们看见泛红的眼眶。
警卫员看到,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都没有落下来。
“老将军,咱们回去吧,天气冷,小心着凉。”
姜国柱却一直等看不到他们三人的身影,才在警卫员的搀扶之下步履缓慢的回家。
回到陆家,姜海棠打开一个个油纸包,都是各种香味浓郁的点心,甜丝丝的味道弥散开,十分诱人。
她忽然明白,有些缘分就算迟到了二十年,也依然能在某个冬日的午后,化作饭桌上的一碗热汤,掌心的一块酥糖……
以后,她姜海棠就不是没有父母亲人的孤儿了,她也是有人疼爱的孩子了。
“良辰,我真的有一个亲爷爷吗?”她觉得自己在做梦。
“应该是有一个亲爷爷了,我家棠棠以后也是有亲人疼爱的人了。”陆良辰轻轻抱着她安抚。
姜海棠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看出姜海棠的心情,陆良辰笑着安慰:“过两年,我们把爷爷接过去在金城住一段时间,到时候,你会有很多时间和爷爷在一起。”
“嗯,过两年,要是大环境好了,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和爷爷相认了。”
陆良辰却在心里叹一口气,过两年,大环境真的能好吗?
就算大环境好了,盯着他们陆家的人会放弃对付他们家吗?
接下来的两日,陆良辰带着姜海棠和小桃子踏过天安门广场的青石板,在颐和园昆明湖畔数过十七孔桥的桥洞,在天坛回音壁前轻声对话。
两辈子为人,可姜海棠这是第一次来首都。
更是第一次逛这些景点。
不得不说,京城的景点都不错,尤其是古典园林,就算曾经因为战争和天灾人祸,帝国主义列强的侵略,军阀混战等等原因破坏了不少,幸存下来的园林也依然美轮美奂。
姜海棠这两天也算大开眼界了,虽然每天逛得都很累,但她觉得,这些景点,能看一次就不虚此行。
“这两天累了吧?”陆良辰十分体贴,唯恐一大一小两个姑娘累坏了。
小桃子确实累得不想走了,只软趴趴的趴在陆良辰的怀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却没有多少精神。
姜海棠觉得新鲜,自然不会觉得疲惫,还在兴致勃勃地看着周围的景致。
“我觉得还好。良辰,树上竟然已经有新芽了!马上就到春天了!”
姜海棠想起来,姜国柱说:春天北海的桃花最美。
只是,她马上就要回去了,今年注定看不到北海的桃花了。
不过,以后总有机会能再来的。
初九这日,姜海棠一家三口人又去了姜国柱家里,这一次,姜海棠不光给老人准备亲手做的包子,还给老人带了一条熬夜织的围巾。
围巾是深灰色的,十分适合老人戴。
“姜爷爷,我看到您的毛衣旧了,原想着给您织毛衣,只是时间不够,只能给您织一条围巾,等我回去,给您织了毛衣寄过来。”
姜海棠语气柔和地对姜国栋叮咛,语气里的关切掩饰不住。
“哎,我知道了,你们去了西北,也要好好的,不要冒险,遇到事情解决不了,就给我和你爷爷打电话,我们总是见识得多一些,说不定就能帮到你们。”
祖孙两个说了不少话,然而最后一层窗户纸却始终都没有戳破。
他们临走的时候,姜国栋给他们塞了一个大大的红包。
“姜爷爷,您这是干什么?”陆良辰忙拒绝。
“答应了给海棠一份添妆,你们收下就是。原本应该上次你们来的时候就给你们,只是想着你们要去西北,京城的票据用不上,我这两天专门找人换了全国通用的。”
听出了姜国栋的用心,姜海棠和陆良辰二人都感动得不得了。
他们已经走出好远,还能看到姜国柱站在门灯下,身影被拉得很长。
“小桃子喜欢太爷爷。”小桃子回头看了一眼,小家伙的大眼睛里竟然蓄满泪水,显然是舍不得。
“小桃子别哭,等过段时间,爸爸和妈妈再带你来看太爷爷好不好?”
“是坐火车回来吗?”小桃子问。
“嗯,我们坐火车回来看太爷爷。”陆良辰抱起小姑娘低声安慰着。
而姜海棠也有千般不舍,却万般无奈只能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