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回城西的张老爷来听曲,绸缎的袖口扫过桌角,带起阿芷落在上面的炭灰。他捏着灰笑了,金戒指在烛火下晃眼:‘倒像个画匠。’阿芷不知哪来的胆,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线:‘求爷给支笔。’富商被逗乐了,从袖里扔出支狼毫,笔杆镶着翡翠,她攥得指节发白,在他递来的绢扇上画了只衔花的雀,翅尖的墨还没干,就被他撕了:‘晦气东西,手脏了我的扇!’碎绢落在她脸上,像撒了把冰碴。”
“她开始躲在柴房画,用烧焦的竹片在草纸上涂。柴房的梁上结着蛛网,月光从破窗洞钻进来,在地上投下歪斜的影,她就借着那点光画巷口的老槐树,树疤被画成鬼脸的模样,倒像是在跟自己开玩笑;画檐角的铜铃,铃舌用淡墨勾出细痕,像能听见声儿;画偶尔落在窗台上的麻雀,肚子填得鼓鼓的,许是偷了谁家的米——她总说,这样的麻雀活得有奔头。”
“有个卖花郎常路过柴房的窗,见她蹲在地上画牡丹,就把快谢的花扔给她,粗布褂子沾着露水:‘照着这个画,鲜活得很。’她把花瓣夹在草纸里,压出的印子成了画里最艳的色,只是那艳总带着点蔫,像她自己。后来卖花郎每次来,都会多带朵快谢的花,有时是月季,有时是蔷薇,阿芷就把那些花瓣都压进册子,如今册子里夹着的干枯桃花瓣,说不定就是那时留下的。”
阿禾翻到册子最后一页,那里果然夹着片干枯的桃花瓣,颜色和画里的桃花一般灰败。她忽然想起自己去年秋天捡的枫叶,也是这样夹在书里,如今瞧着倒像片干瘦的蝶。“那她后来……清月楼失火那天,她逃出来了吗?”
苏燕卿的茶筅停在盏中,半晌才缓缓开口:“火是后半夜烧起来的,听说是后厨的炭盆倒了。伙计们都忙着抢值钱的细软,没人顾得上柴房。等火灭了,王妈妈带着人去寻,就见柴房的墙根下,阿芷蜷缩在那里,怀里抱着块溪石——就是她窗台上泡着的那块,手里还攥着半截炭笔,地上画满了溪水的波纹,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条没尽头的路。”
“那年冬天下了场大雪,勾栏里的梅花开得正疯,枝头压着雪,倒像堆了团粉。就在失火前几日,来了位画师,要为老鸨画幅《群艳图》,说要把楼里的姑娘都画进梅枝里。老鸨把阿芷推出去,往她鬓边插了朵红梅:‘这丫头眉眼带愁,入画正好。’画师让她坐在梅树下,雪落在她的袄子上,很快就化了,渗进布纹里,冻得她指尖发僵。可她的眼却离不开画师的颜料盘——石绿像春溪的水,是爹画里最爱的颜色;赭石像爹的砚台,磨了十几年,边角都圆了;胭脂红像娘绣绷上的线,总在并蒂莲的花心转。”
“画师画到她的手时,忽然停了笔。狼毫悬在半空,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个小点儿。‘这手不像弹琵琶的,倒像握笔的。’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飞了梅枝上的雪。阿芷抖着从袖里摸出叠草纸,上面的画被汗水浸得发皱,边缘卷成了波浪。画师翻到张《寒雀图》,雀爪抓着枯枝,眼里竟用淡墨点了点,像含着泪,他忽然叹了句:‘可惜了。’那声叹落在雪地里,竟像砸出个小坑。”
“第二天画师送来支笔,还有半盒颜料。笔是新的狼毫,笔杆没镶玉,却光溜溜的趁手;颜料用油纸包着,石绿石青裹得仔细,里面还藏着块小墨锭,墨香混着松烟味,是她记挂的味道。她把这些宝贝藏在床板下,夜里就着月光画,画里的梅枝总带着雪,画里的雀鸟总望着天,画到动情处,眼泪掉在纸上,晕开片水痕,倒像给天空添了朵云。有回画到天亮,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她才发现纸上多了行字:‘腊月廿三,带你走。’是画师的笔迹,墨里掺着点朱砂,像滴没干的血,落在‘走’字的最后一笔上,沉甸甸的。”
“腊月廿二那天,富商又来了。他喝了酒,脸红得像庙里的关公,一脚踹开阿芷的房门时,她正把画往床板下塞。他看见墙上没来得及擦掉的炭痕,看见床角露出的草纸边,突然就炸了:‘好个不安分的贱货!拿着爷给的钱,倒在这儿描眉画眼!’他抓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额头磕在画着娘的粉墙上,血混着炭灰淌下来,把娘的脸糊成了黑红一片。阿芷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却死死护着床板下的颜料,那是她的春溪,是她的星子,是她能抓住的最后点暖。”
“富商还不解气,掀翻了床板,颜料盒摔在地上,石绿石青滚出来,被他一脚踩碎。‘画!让你画!’他抓起剩下的半盒颜料往火盆里扔,粉末遇火‘轰’地炸开,绿的青烟,蓝的火苗,像场碎掉的春。阿芷看着那些颜色在火里蜷成灰,突然就笑了,笑得眼泪直流,喉咙里像卡着玻璃碴,疼得发不出声。”
暖阁里的炭火“噼啪”响了声,阿禾忽然发现,册子封皮上的细溪绣纹,到末端时针脚忽然乱了,倒像是急着要流进什么地方。她想起画里晕成淡云的墨,想起虫蛀的针脚,想起那片灰败的桃花瓣,忽然懂了——阿芷哪是在画溪水,她是把想家的泪都融进了墨里,把回不去的路都绣进了绢里。
“她被拖到柴房时,手里还攥着那支狼毫,笔毛沾着血,是额头上淌下来的。窗外的雪下得正紧,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埋了,她听见画师的马车停在巷口,马蹄踏在雪上,‘咯吱咯吱’的,像踩在她的心尖。又听见老鸨在骂:‘疯丫头早死了!别在这儿碍眼!’画师的马车没动,车帘却被风吹得掀了角,她好像看见画师的影子,举着支笔,像要画下这场雪。”
“她想画最后幅画,画支带血的梅,就像鬓边那朵被血染红的。可炭笔刚碰到墙,手就垂了下去,指尖的温度顺着冰冷的墙皮溜走,像溪水流进了冻土。柴房的梁上,她昨天画的小雀还在,望着天,眼里的泪还没干——那是她用指尖蘸着唾沫画的,如今倒像真的要哭了。
后来清月楼遭了火,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烧塌的房梁下,有人在柴房的墙缝里发现叠画。最底下那张是《春溪图》,墨晕里藏着个小小的人影,站在溪边,手里举着支笔,像要接住天上的云。画师的马车在巷口等了三天,雪埋了车辙,也埋了那句没说出口的“我带你回家”,直到第四天上,车辕上积的雪化成了水,顺着木缝淌下来,像车在哭。
苏燕卿的声音轻得像要融进茶烟里:“王妈妈说,收拾残局时,从阿芷怀里摸出那块溪石,石缝里还卡着片桃花瓣,是去年卖花郎给的,早被她的体温焐得发脆,一捏就碎了。”
阿禾低头看着手里的册子,纸页上的《春溪图》被她的指温焐得发潮,画里的溪水仿佛真的在淌,漫过岸边的桃花,漫过溪底的石子,漫过那个举着笔的小小人影。她忽然想起春桃笛孔里的桃花干,想起老荆没錾完的银桃花,原来这世间的花,总在最苦的地方开得最执拗。
“你瞧这册子封皮上的细溪,”苏燕卿伸手点了点绢面的虫洞,“针脚到这儿就乱了,像溪水突然慌了神。我猜是她绣到一半时,想起了浣花溪的水——那里的水从不慌,再急的滩头,也能绕着石子慢慢流。”
阿禾把《春溪图》轻轻夹回册子里,指尖划过封皮上的细溪绣纹,忽然觉得那些虫洞不是被虫蛀的,是被眼泪泡的。她想起阿芷在画缸里听见的碎裂声,想起她在柴房用烧焦竹片画的溪石,想起她最后没能画完的带血的梅——原来有些故事,不用笔墨也能刻进骨头里。
暖阁外的雪停了,檐角的铜铃不再被雪沫缠着,声儿清亮了些,像谁在轻轻吹笛。阿禾把册子抱在怀里,忽然想把它放回西厢房的旧柜,和春桃的册子并排摆着。或许到了夜里,春桃的笛声能顺着风淌进阿芷的溪水里,让那朵没画完的梅,在溪岸边慢慢开起来。
她起身时,茶盏里的龙井已经凉了,水面浮着片枯叶,像只停在溪上的蝶。苏燕卿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轻声说:“明年三月初三,咱们去浣花溪畔走走吧,带着这册子。”
阿禾回头笑了,眼里闪着水光:“好啊,让阿芷的溪水,回真正的溪里去。”
走到月亮门时,阿禾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册子,封皮的绢面被风吹得轻轻颤,像有谁在里面叹了口气。她忽然懂了,那些没说完的话,没画完的画,没绣完的溪,其实都藏在时光里,像浣花溪的水,绕着岁月的石子,慢慢淌,总会淌到该去的地方。
西厢房的旧柜里,春桃的册子旁多了本暗褐色的册子,封皮上的细溪绣纹在阴影里若隐若现。阿禾锁上柜门前,特意留了道缝,像怕里面的溪水闷得慌。窗外的老桃树晃了晃,枝头的雪落下来,砸在柜顶上,“簌簌”的,像谁在纸上画雪,又像谁在溪边踏雪,一步一步,走向那个举着笔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