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承天衙门,应该是汴京城里最低调的官府衙门了。
这里的院墙跟城内的普通居民住宅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巷子里干净整洁,柴火垛和鸡笼堆在墙角,偶尔有一两只猫狗路过,安闲静谧。
一堵普通的黑漆木门半掩着,台阶下是松散的小石子铺成的路,门头是司空见惯的黄槐木,瓦片整齐的排列在顶上,檐边还有燕雀筑的泥巢。
越危险的越不起眼,越牛逼的越低调。
这里是大郑皇城司总衙,理论上来说,这座不起眼的小院可以随时随地的不用任何理由,请大郑帝国境内除了皇帝以外的任何人来这里喝下午茶,包括那些天街公卿,也包括所有皇亲国戚。
但今天,皇城司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也是自打皇城司设立以来,第一位主动进入该部门的办公单位、而且还没有提前进行登记报备的客人。
胖胖的谢荣刚刚从外面办公回来,停在门前翻身下马后,立刻就有一个写字先生模样的“邻居”从一旁的小巷子里走了出来,默契的将马绳接过,低着头一言不发的牵马离开。
谢荣推开半掩着的黑漆木门,穿过摆有晒干架和晾衣架、蓄水缸的院子,踩着台阶上到正堂,推开门走了进去。
外面很冷,屋子里面却挺暖和,他将自己的范阳帽取了下来挂到了门后,正准备解外套,突然手中动作一顿!
因为他听到了翻纸的声音。
双手垂立,握住藏在袖筒里的短匕首后,谢指挥使面无表情的来到右边摆放书桌的侧堂,侧着身子,眯眯眼微睁,伸直胳膊用手指背抵着帷布,缓缓掀开——
自己办公的书桌上架着一双肆无忌惮的官靴,上下交错着叠在一起,上面那只脚还在吊儿啷当的抖动;一个修长的黑衣身影躺在自己的座椅上,双手握着一份绝密情报,正在百无聊赖的翻阅。
那张绝密情报,哪怕只是看到一个标点符号,都是足以杀头的重罪。
“凌郡公?”
听到谢荣出声喊自己,凌晨的脸从高举着的纸后露了出来,随即换上一副嘻嘻哈哈的笑容。
他将腿从桌子上放了下来,把手里的纸随手一丢,抖着袖子站起身来,笑着朝谢荣拱手行礼。
身子微微躬下,是对旧时老友的尊重。头没有低,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直勾勾的面朝向对方,是姿态上的碾压。
“谢公忙完回来啦?”
谢荣完全没有了以往的和蔼和客气,微睁着眯眯眼冷冷的看向凌晨。对方私自闯进陛下的绝密间谍机构,态度还如此乖张,已有取死之道!
哪怕他是当今陛下的救命恩人,哪怕他是权势滔天的朝廷重臣,那也不行!
这关系着一个王朝的权力命脉,触之即死。
“郡公何时来的?可有陛下旨意?”
“有一会了,谢公先坐,坐下说~”
凌晨和蔼的伸手示意谢荣落座,有那么一瞬间,谢荣差点都要以为对方才是皇城使了……
“如无旨意,可别怪老夫不讲往日情面,差人拿你了~”
见谢荣如此冷血无情,深感受伤的凌晨顿时露出一副委屈的表情。你这是干嘛呀,咱俩都十几年的交情了,跟我还官腔官调的……
见谢荣仍旧盯着自己,下巴却扭向门外,明显是真打算喊人了。凌晨连忙挺直身子伸出手制止道:“哎哎哎,谢公莫恼……罢了罢了,不开玩笑了,真有事要找你。”
谢荣这才止住了喊人进来的趋势,但藏在袖子的握着刀柄的手依旧没有松开——
“郡公不请自来,擅入皇城司重地,还翻阅衙门卷宗,如果不能给老夫一个合理的解释的话……”
凌晨听的不禁一阵无语,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也不跟丫废话客套了,张口说道:
“把你们对李开云李大人,唐秉闻唐大人,还有那个什么……简……简什么来着,就那个枢密副使,把他们的所有黑料都拿给我看看。
包括他们最近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吃的是米还是面,睡的是第几房小妾,统统都拿给我。”
谢荣缓缓挪动脚步来到书案面前,脸色阴沉的快要滴出水来了。
“你还没有回答老夫的问题。”
“我记得谢公是……先周至元四年进入文府的吧?那会儿还没我呢。彼时谢公才六岁,便已经侍奉在陛下左右了,风风雨雨几十年,一甲子匆匆晃过。
这些年谢公执掌府中事物,深得陛下信任倚重。跟您相比,我为陛下做的那点微末事迹根本不值一提。
自从皇城司创立以来,谢公如同陛下的影子一般,在暗中护佑着陛下的安全,护佑着大郑的安稳。更不要说当初在临颍县时,多亏了谢公照料,我才能立足扎根,从个人层面来讲,晚辈是很敬重谢公的。”
谈感情并不能打动谢荣,他仍然面无表情的看着凌晨:“你到底想说什么?老夫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我再问最后一次,你此番擅闯皇城司,究竟有无陛下旨意?”
冷暴力是很可怕的,皇城使也遭不住。
凌晨仿佛没有听到谢荣的最后通牒,伸着一根手指竖在面前,嘶着气表情疑惑的歪起头喃喃思索道——
“谢公对陛下的忠诚,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可是谢公啊~你说……要是让陛下知道你从地摊上淘到野生的《洛神赋图》和《女史箴图》,会做何感想呢?”
?
谢荣闻言后顿时脸色微变!整个人身子僵在原地,再也没有了刚刚的那股咄咄逼人和坦荡无畏。他的眼中带着浓浓的不解、惊恐和怀疑。
他是怎么……
见谢荣还抱有侥幸心理,凌晨干脆直接放起了大招:
“谢公放字画的地方还真是新奇,晚辈头一次见到有人把那么珍贵的字帖随手塞进自己的废稿中。要不说灯下黑呢,谁能想到一堆胡乱临摹的里面藏着两幅顾恺之的真迹?再说谢公淘到这俩宝贝的过程,那可真是……”
“哎哎哎,凌贤侄~~”
谢荣脸上堆起笑容,一把收起袖子里的匕首,快步走到凌晨面前,伸手握住他那根该死的食指,热情的伸出另一只手说道:“你看你,真是的……坐坐坐!坐下说,坐下说~~”
凌晨望着谢荣的脸,眉头一挑,轻声一笑,随即见好就收的点着头重新坐回了椅子上。谢荣这才松了一口气,赶忙从一旁拉过来一张曲凳坐在了凌晨旁边。
“其实你不知道,老夫早就看李开云那几个人不顺眼了!早年间他们来汝南时,压根就不正眼看待老夫,陛下都对老夫礼遇有加,他们却把老夫当做下人一般颐气指使、盛气凌人,着实令人讨厌!
只是老夫身为皇城使,不便参与朝政,故而一直隐忍。如今凌贤侄既然想要他们为官不正、贪赃枉法的证据,以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不需你费口舌,老夫也要添上一把助力!”
凌晨哈哈笑着说道:“哪里哪里,只有谢公这样的长辈帮衬着,我等才能少走弯路。谢公今天不仅是在帮我,也是在帮您自己啊~”
谢荣闻言一愣,凌晨见状,笑着解释道:“我一个闲散的勋贵,哪里敢和人家文院里的尚书大人作对啊!当然是另有高人啦,我不过就是个跑腿的~~”
此话一出,谢荣顿时就明白过来了。
能让凌晨当跑腿小弟的,当今天下除了陛下,还有几个人?再结合最近朝堂上的局势,还能不明白吗?
陛下终究会有不能保护自己的那一天,皇城使知道这么多天家秘辛,也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呀!
这么看来,确实是双赢的局。
“这是李开云的亲孙子欺压良善、强抢民女的证据;这是唐秉闻的外甥圈地驱民、暗害百姓的证据;这是简从良构陷忠良、指使人在狱中逼杀朝廷命官的证据,还要谁的?你一并说了,老夫都给你拿来~”
凌晨目瞪口呆的望着堆满面前桌案上的十几本卷宗,愣了一下后,不禁皱眉看向一旁跑的胸口有些起伏的谢荣。
“有……有我的吗?”
“呃……有……有吧……”
“拿来看看。”
不一会后,凌晨就一头黑线的扭头看向谢荣,皇城使大人有些不好意思的移开目光,不敢与之对视。
“你们无不无聊?拿着纳税人的钱,能不能干点正事?我十天如一次厕这种破事儿也要记录下来?”
“贤侄勿恼,其实……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多喝点水就好了……”
凌晨瞪了一眼谢荣后,继续翻看记录自己的小本本。可是下一刻,他就突然拍案而起,勃然大怒!
谢荣有些心虚的急忙凑上前来看向桌面上的卷宗:“怎……怎么了?”
“这他妈谁记录的!你把他叫过来!看老子打不死他!什么叫‘独处时常有癫狂之状、自言自语,疑有癔症’?我那是与自己对话、与内心对话!境界达不到就滚去提升自己,不要不懂还妄加评断啊!还他妈记录下来!
不说我说你啊老谢,你这部门内部确实该培训一下了,你看看这!观察记录要客观,怎么能带着主观情绪和自身价值观妄加推断呢?你们跟人家史官学学,人家那才是真正不带有丝毫个人观点的记录生活!”
谢荣眉毛皱的都快拧到一起去了:“贤侄,你……你怎么知道史官记录的……”
刚刚还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瞧那架势今天不打人绝不罢休的凌晨瞬间恢复了理智,默不作声的将自己的卷宗合上,面色平静的翻开唐秉闻的卷宗,用手指敲着纸面,怒气不争的哀叹道——
“这个唐大人,真是有负陛下的信任和重托啊……”
谢荣也摇着头啧嘴说道:“谁说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