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城。
这座矗立天下中央的雄城,近来笼罩在一片压抑的阴云之下。广陵江的血腥味,仿佛顺着运河,一路飘进了皇城根。
江南道水路提督李糜,朝廷钦命的封疆大吏,连同他麾下的一支精锐水师,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一群所谓的“江湖义士”斩于江上。消息传回,龙椅上的那位天子,整整一日未发一言。可宫里的人都晓得,沉默的天子,比雷霆震怒的天子,更让人心头发颤。
整个朝堂,噤若寒蝉。谁都看得出,这把火,烧的不是一个李糜,而是离阳赵氏的脸面。徐骁的北凉,刚刚安分了些许,他那两个儿子,却在江南掀起了滔天巨浪。一个徐凤年,顶着“为民除害”的侠名,成了江南百姓口中的英雄。另一个,那个传闻中痴傻体弱的庶子徐锋,却如人间蒸发,不见踪影。
这盘棋,愈发看不懂了。
神武门内,一处偏僻的殿阁。
皇后赵稚凤袍曳地,指尖轻轻划过一张光洁的梨花木桌面。她的容颜依旧美艳,可那双凤眸深处,却藏着化不开的寒冰。
殿角阴影中,一道身影悄然滑出,无声无息,如同黑夜里捕鼠的狸猫。他躬着身,嗓音尖细,却带着一股子阴冷的黏腻感。
“娘娘,江南那边,有信儿了。”
来人正是当朝司礼监掌印太监,那个被江湖人私下里称作“人猫”的韩貂寺。
皇后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淡淡吐出一个字:“说。”
“派去的人,在姑苏城外的洛神湖,查到了一些眉目。”韩貂寺的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那个叫陈渔的女子,确实与北凉王府的徐三郎过从甚密。他们曾一同登临湖心岛,在一处废弃别院中盘桓了许久。”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锦盒,双手奉上。
“奴婢的人未能进入别院,但在外围的打斗痕迹,以及几个‘恰巧’路过的渔夫口中探知,《洛神图》已然现世,就在那陈渔手中。此物,是奴婢的人冒死从陈渔身边一个侍女的随行物品中,‘截获’的摹本。”
皇后终于有了动作,她缓缓抬手,打开锦盒。
一卷画轴,静静躺在其中。
画卷展开,一位风姿绝代的女子立于水畔,眉眼间带着淡淡的哀愁,正是传说中《洛神图》的模样。画工精湛,气韵生动,确是大家手笔。
皇后的目光,并未停留在洛神的容颜上,而是死死盯住了画卷的几处细节。
画中洛神的衣袂飘带之上,用金线绣着一个极其隐晦的图腾,若不细看,只当是寻常纹饰。可落在皇后眼中,那分明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前朝大燕皇室的图腾!
她的呼吸,陡然急促了些许。
目光再移,画卷的背景,那远山近水,亭台楼阁,竟与离阳皇宫后苑的一处禁地景致,有七八分神似。那处禁地,曾是大燕的旧宫遗址。
最后,皇后的视线落在了画卷的题跋上。一首小诗,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不屈的意味。
“洛水神女思旧主,
神州风雨待归人。
图穷终有匕首现,
卷起尘烟复国魂。”
皇后赵稚的手指,一寸寸收紧,名贵的丹寇几乎要嵌入掌心。她一字一字地看着,看到最后,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笑意。
“好,好一个‘图穷终有匕首现’。”
她猛地将画卷掷在地上,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扭曲。
“徐骁!吴素!”
她低吼出这两个名字,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多少年了,那个白衣女子的身影,依旧是她午夜梦回时挥之不去的梦魇。“白衣案”中,她以为自己是最后的赢家,可那个女人留在她心底的阴影,却从未消散。
如今,这《洛神图》再现,牵扯出一个大燕后人陈渔,而这个陈渔,又偏偏是徐骁的“义女”,与那个在江南搅弄风云的“徐三郎”形影不离。
这一切,若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
在她看来,这根本就是徐骁布下的弥天大局!他想做什么?他想扶持前朝余孽,颠覆她赵氏的江山?!他以为,他送了一个儿子去当北凉王,再送一个儿子在江南起事,他就能高枕无忧,坐收渔利了吗?
“韩貂寺。”皇后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方才的暴怒更加骇人。
“奴婢在。”韩貂寺的身子躬得更低了。
“本宫要你,亲自去一趟江南。”皇后站起身,缓步走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把那个叫陈渔的女人,还有那幅真正的《洛神图》,给本宫原封不动地带回来。本宫要亲自问问她,这洛神,思的是哪门子的旧主!”
她顿了顿,凤眸微眯,杀机毕露。
“至于那个所谓的‘徐三郎’,给本宫查个底朝天。若他真是徐骁的儿子,若他与此事有关……”
她没有说下去,但韩貂寺已经明白了。
“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奴婢,遵旨。”
韩貂寺的身影,再度融入阴影,悄然退去。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殿内,只剩下皇后一人。她缓缓捡起地上的画卷,看着那画中人,眼神怨毒。一张针对江南的天罗地网,在她的震怒之下,已然撒开。
而此时的姑苏,卢府别院。
一池春水,几尾锦鲤。
徐锋正倚在廊下的躺椅上,闭目养神,手中那柄不离身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摇着。一旁的石桌上,青鸟正专注地烹着茶,茶香袅袅,混着院中花草的清气,一派悠闲。
一只灰色的信鸽,悄然落下,停在廊柱上。
青鸟取下信鸽脚上的蜡丸,递给徐锋。
徐锋睁开眼,接过蜡丸,指尖轻轻一捻,蜡丸化为粉末,露出一张极小的纸条。他展开纸条,一目十行地看过,脸上那份慵懒的笑意,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浓郁了。
“啧,到底还是坐不住了。”
他将纸条递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公子,是京城来的消息?”青鸟轻声问道,她能感觉到,自家公子身上那股漫不经心的气息,悄然起了一丝变化,像是一头假寐的猛虎,听到了猎物的脚步声。
“是啊。”徐锋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端起青鸟刚沏好的茶,呷了一口,“宫里那位娘娘,动了真怒,派了她座下最会咬人的一条老猫,南下了。”
“人猫,韩貂寺?”青鸟的眼神一凛。这个名字,在北凉的密报中,是与危险划等号的。
“除了他,还能有谁。”徐锋浑不在意地笑了笑,目光投向远方,仿佛能穿透这重重院墙,看到千里之外的太安城,“她以为我送去的是一幅画,其实,我送去的是一柄刀。一柄让她不得不拔,拔出来,就再也收不回去的刀。”
他站起身,走到廊前,望着满池锦鲤。
“也好,这江南的水,还不够浑。曹长卿那条老龙,想要过江,总得有些雾气遮掩才行。”
他转过头,看着青鸟,眼中闪过一丝棋手落子时的兴奋。
“传信给玄武,让他把网收一收,别让老猫刚进江南,就闻到了鱼腥味。也告诉陈渔,好戏,要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