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糜贞那间堆满账册、充满了烟火与决心的房间,我的心情并未有丝毫放松。
一场战争,需要的不仅仅是锋利的兵刃和充足的粮草。
兵刃会折断,粮草会耗尽,但士兵的生命,一旦失去,便再也无法挽回。
我深知,在这冷兵器时代,一场大战下来,战死者与伤重不治者的比例,往往令人心惊。
而后者,更是对士气最残酷的凌迟。眼睁睁看着同袍在痛苦中死去,那种无力感,足以摧毁最精锐的部队。
因此,我此行的下一个目的地,便是我整个汉中新政体系中,最引以为傲,也最与众不同的所在
——汉中总医署。
那是我为张春华特设的机构,独立于所有军政体系之外,却又与它们紧密相连。
那里,是我为这场即将到来的血战,准备的最坚固的盾牌。
还未走近,一股独特的、混杂着草药、酒精和干净麻布的气味便扑面而来。
这气味与军营中汗水与皮革的味道截然不同,它不代表着杀戮,而代表着新生。
医署设在南郑城南的一片开阔地,由数十座新建的木屋和巨大的帐篷群组成。
这里没有兵器甲胄的碰撞声,也没有将官的嘶吼,只有一种紧张而有序的静谧。
数十名穿着统一素色长袍的医工和女护士,正脚步匆匆地穿梭其间,
或搬运药材,或清洗器械,每个人都神情专注,一丝不苟。
我一眼便在人群中看到了张春华。
她并未身着寻常女子的裙衫,而是换上了一身便于活动的窄袖劲装,
外面罩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麻布长褂,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高高束起,显得干练而清爽。
此刻,她正站在一处模拟的伤兵营地前,神情严肃地对一群年轻的女护士进行着最后的战前演练。
“记住!战场急救,时间就是生命!”
她的声音清脆而有力,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
“第一步,不是哭泣,也不是盲目包扎,而是判断!
用最快的速度判断伤势的轻重缓急!”
她指着一个躺在地上的、由士兵扮演的“重伤员”,
对一个略显慌乱的年轻护士提问道:
“李三娘,你告诉我,他腿部中箭,血流如注,你该怎么办?”
那名叫李三娘的护士紧张地答道:
“回……回署令,先……先拔箭,再包扎……”
“错!”张春华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
“大错特错!
箭矢深入肌骨,一旦贸然拔出,只会造成二次撕裂,血流不止,神仙难救!
正确的方法,是先用止血带在他伤口上方三寸处扎紧,减缓失血!
然后剪断箭杆,用最干净的麻布包裹固定,等待医工进行下一步处置!
你们的职责,是在最短的时间内,让他活下来,活到能被抬到手术台前!
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
数十名女护士齐声应道,声音中充满了敬畏。
我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中充满了震撼与欣慰。
这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郎中救人了。
这是现代战地急救体系的雏形。
分类、止血、包扎、后送……
这些我当初只是基于一些模糊的记忆提出来的概念,
却被张春华以她惊人的才智和毅力,变成了眼前这套行之有效的、可以被复制和传授的标准化流程。
她不仅仅是个医者,她是一位真正的指挥官。
她的战场,就在这方寸之间的伤口上;
她的敌人,是无情的死神。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张春华结束了演练,让众人继续练习,自己则向我走来。
她的额上带着细密的汗珠,眼神却明亮如星。
“主公。”
她走到我面前,微微颔首,语气平静,仿佛刚才那个雷厉风行的“指挥官”只是我的错觉。
“春华,辛苦了。”我由衷地说道,“我看到了,你们准备得很好。”
“兵凶战危,我们多准备一分,前线的将士们便多一分生机。”
她说着,引我向一旁的成品库房走去,
“主公,你来看我为你准备的‘新兵器’。”
走进库房,一股浓烈的酒精味道扑面而来。
只见数百个陶罐整齐地排列在货架上,旁边还有一排排封装好的小牛皮袋。
张春华拿起一个牛皮袋递给我,解释道:
“这是我按您的提议,改进的‘行军急救囊’。每个什长都会配发一个。”
我打开皮囊,里面的东西让我眼熟又感慨。
一卷用油纸包裹的、经过高温蒸煮的干净亚麻布绷带;
一小瓶用软木塞封口的、以高度蒸馏酒为基础的“金创消毒液”;
一小包由三七、白及等多种草药研磨而成的、经过反复试验的强效止血粉;
还有一把小巧而锋利的精钢小刀。
“消毒、止血、包扎。”
我轻声念着,抬头看向她,
“所有战场急救最关键的三个步骤,都被你浓缩在了这个小小的皮囊里。”
“是的。”张春华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我让所有士兵都接受了最基础的自救与互救训练。
一旦受伤,他们不必再绝望地等待,而是可以立刻进行最有效的初步处理。
根据我们之前的统计,仅仅是这一项,就能将伤兵的存活率,至少提高两成!”
两成!
我心中剧震。
这意味着,一场万人规模的大战下来,至少能多活下来数百甚至上千名经验丰富的老兵!
这在人口稀少的汉末,是一笔何其宝贵的财富!
“不止如此。”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又指着那些陶罐说,
“这是我们医署用尽方法,蒸馏提纯的高度烈酒。
我已下令,所有手术器械在使用前后,都必须用它浸泡擦拭。
所有深度创伤在缝合前,也必须用它进行清洗。
虽然会带来剧痛,但能最大程度地避免伤口腐烂发炎,也就是您所说的‘感染’。”
她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激动:
“主公,您所描述的那个‘无菌’的世界,春华虽然还无法完全理解,
但事实证明,您是对的。自从推行这套方法后,我们医署里,伤重而死的病人,已经下降了五成以上!”
我凝视着她,这个时代的女子,本该在深闺中相夫教子,
她却在这里,用自己的双手和智慧,掀起了一场足以改变时代的医疗革命。
她所拯救的,不仅仅是生命,更是一种希望。
“春华,”
我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地说道,
“史书会记住你的功绩。
你所做的一切,比任何一场战争的胜利,都更有价值。”
张春华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动容,她微微垂下眼帘,轻声道:
“春华只是在尽自己的本分。
主公以国士待我,许我放手施为,建立这前所未有的医署。
我所求的,不过是能让主公麾下的每一个兵,在流血牺牲之后,能有尊严地活下来,回到家人身边。”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敲打在我的心上。
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共鸣。
我们都将“人”本身,视作一切事业的终极目的,而非可以随意消耗的工具。
这种共同的价值观,是我们之间最牢固的纽带。
“我明白了。”
我点了点头,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我不仅有锋利的矛,坚固的盾,我还有最仁慈的守护。
这支即将走上战场的军队,他们知道,在他们的身后,
有这样一套体系,
有这样一个人,在竭尽全力地守护着他们的生命。
他们,将无所畏惧。
离开医署时,我回头望去,看到张春华又回到了演练场上,
她那身素色的身影,在一群忙碌的医工和护士中间,仿佛一座沉静而坚定的山。
在她的身后,一面崭新的旗帜正在风中飘扬。
那是我特许她设立的医署旗,白色的底子上,绣着一株青翠的艾草。
它不是代表杀戮的狼、虎、鹰、豹。
它代表着——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