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眉梢。
清辉透过窗棂洒进厅内,与烛火交织成一片朦胧光影。下半场夜宴在觥筹交错中渐渐收尾,韩熙载率先醉醺醺地放下注碗,脸颊泛红,连说话都带了几分含糊:“今……今日痛快!杨将军、六皇子……下次再聚!”
一旁的舒雅与陈致雍也没好多少,前者靠在椅背上,指尖还在无意识地跟着残留的曲调节拍轻晃;后者则攥着半杯酒,嘴里喃喃着方才争论的诗词,显然也已微醺。
唯有李从嘉还算清醒,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目光转向杨骏,语气带着几分笑意:“杨将军,今日与你把酒谈诗,可真是尽兴。这不,韩大人已然喝多了,我送你出府,也省得下人引路怠慢了贵客。”
话音刚落,厅角的王屋山连忙起身,双手交叠在身前,轻声道:“六皇子,还是让我送杨将军出府吧。”
李从嘉却摆了摆手,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不必,你照看好韩大人即可,莫让他再多喝了。至于杨将军与其他几位,我送他们出府就行,也正好趁这月色多走两步。”
杨骏没有多想,便笑着拱手:“那就有劳六皇子了,叨扰了。”
一行人缓缓走出正厅,月色将连廊的影子拉得狭长,只有脚步声在夜里轻轻回荡,衬得周遭愈发安静。李从嘉走在杨骏身侧,目光时不时扫过他身上的红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角,似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待转过一道回廊,与身后随行的仆从拉开一段距离后,李从嘉忽然停下脚步,凑近杨骏,压着声音低声说道:“杨将军,有件事我得提醒你——如今我大兄李弘冀力主对周作战,实则是想借战功稳固地位,进而坐拥太子之位。你接下来在金陵与我朝商谈,务必要小心他暗中设下的阻碍。”
杨骏虽喝了不少酒,此刻却神情清明。听到这话,他不由皱起眉,转头回问道:“六皇子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你我立场不同,这般透露你朝内部之事,对你并无益处。”
李从嘉抬头望向廊外的月色,眼底掠过一丝怅然,随即又恢复了温和的神色:“我并非为了自己。虽然在外人看来,与周议和会失了国威,可比起战事连绵、百姓流离,我觉得暂时的退让,或许才是让亿万百姓安稳度日的最好出路。”
他顿了顿,声音又轻了几分:“乱世之中,能护得百姓平安,比什么‘国威’‘权位’都重要,这个道理,我还是懂得的!我只盼你我双方能少些猜忌,真能谈出个让百姓免受战乱之苦的结果。”
杨骏看着李从嘉眼底的恳切,心中忽然一震——此刻从对方的眼神里,他清晰看到了超越权位之争的君主担当,或许这正是李璟最终会选择他继承大统的缘故。他刚要开口回应这份坦诚,远处却传来楚昭辅熟悉的声音:“将军,您可算出来了!”
说完这话,楚昭辅才注意到杨骏身旁的李从嘉,连忙上前一步,拱手见礼道:“见过这位相公!方才未及行礼,多有失礼。夜色已深,我来送我们将军回驿馆即可。”
李从嘉看着楚昭辅恭敬却不失警惕的模样,笑着摆手:“不必多礼,既如此,那杨将军便交由你照看,路上务必小心。”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转向杨骏,语气带着几分期许:“杨将军,今日夜宴的交谈还算畅快,希望下次见面,咱们能在正事上也达成共识。”
杨骏点头回应:“六皇子放心,我也盼着早日谈出结果。改日若有机会,再与皇子把酒论诗。”
简单辞行后,杨骏便跟着楚昭辅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马车。刚踏上马车台阶,他下意识回头望去,只见李从嘉仍站在府门前,月光洒在他的衣袍上,身影显得格外沉静。而不远处的树影下,似乎有一道纤细的身影一闪而过——看那轮廓,竟像是李从嘉的“表弟”,不知还在暗中观察着什么。
……
待舒雅、陈致雍等人陆续离去,韩府外只剩下李从嘉与“表弟”二人。李从嘉左右扫了眼,确认四下无人,才走上前,语气带着几分关切又夹杂着担忧:“娥皇,方才席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突然当众问杨将军要《霓裳羽衣曲》的曲调?还有中途你离席,是不是特意去找他了?”
听到“娥皇”二字,“表弟”先前的锐气瞬间软了几分,却还是微微扬起下巴,语气坚定道:“殿下,《霓裳羽衣曲》是前朝瑰宝,失传这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寻到残段,我肯定要尽力争取。是,席间我是去找过杨将军,可我做这些全是为了复原古曲,没有半点别的心思,我问心无愧。”
见她语气强硬,李从嘉的声音不由弱了两分,眼神里满是无奈:“娥皇,我怎么会不信你呢?本来去年就该接你入宫为妃,只是去年周相公突然生病,你说等过了年再议,否则你我早就是夫妻了,我怎么会不信你?”
他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周娥皇依旧束着男装的衣襟上,语气愈发柔和:“可今日在场的人太多,有朝臣有使臣,你以男装赴宴本就惹眼,再当众追着北周使臣要曲谱,难免会有人嚼舌根。那些流言蜚语要是传到父皇耳中,对你我都没有好处,我只是担心这个。”
周娥皇攥着袖口的手微微松开,眼底的坚定也淡了些,声音轻了下来:“我倒是忘了这层……只是当时满脑子都是曲谱,没顾上这么多。那现在怎么办?会不会真的给殿下惹麻烦?”
李从嘉见她松了口,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受委屈。只是往后再遇到这种事,咱们先商量着来,别再这么冲动了,好不好?对了,你见他后,他最后同意把《霓裳羽衣曲》的曲谱给你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