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十九年八月二十九日,广岛市上空的云层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满目疮痍的城市上空。
上午九点十七分,尖利的防空警报声突然撕裂空气,那“呜呜——”的声响像极了濒死野兽的哀嚎,贴着焦黑的屋顶、断折的电线杆一路蔓延,钻进每一条堆满瓦砾的街巷。
守田康郁正蜷缩在城东一处倒塌仓库的墙角,怀里揣着半块昨天从黑市换来的薯干那是用他最后一件还算完整的和服换的,布料里还留着妻子梅子生前绣的紫藤花。
警报声响起时,他正小口啃着薯干,粗糙的纤维刮得喉咙生疼,听见声音的瞬间,他条件反射地攥紧了怀里的东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街道上的人影瞬间乱了起来。穿着补丁摞补丁和服的老妇人拄着拐杖,被孙辈搀扶着踉跄奔向防空洞。
穿学生制服的少年背着装满石块的书包那是政府要求的“防空武器”,跑起来书包带勒得肩膀通红。
几个穿褪色军装的伤兵拄着木杖,断了腿的士兵坐在简陋的木板车上,由同伴推着在瓦砾堆里颠簸。
所有人的脸上都没了最初的惊慌,只剩下麻木的惯性,就像被反复抽打的陀螺,哪怕早已疲惫不堪,依旧会顺着固定的轨迹转动。
守田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向天空。几架银灰色的飞机正从云层里钻出来。
那是“支那空军”的标志,半年前他们还被称为“支那人的破铜烂铁”,可现在,这些飞机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广岛的上空,投下炸弹或是传单。
今天的飞机不多,只有十几架,看来就是轰炸,规模也不会太大!
“咚咚咚!”城西的防空炮阵地传来稀疏的炮声,炮弹拖着淡灰色的烟迹飞向天空,却连飞机的尾流都没碰到,就在半空炸开,像一朵没开全的灰色蒲公英。
守田嗤笑了一声,他见过那些防空炮手,大多是些十六七岁的少年和六十多岁的老人,连炮管都扛不动。
每次射击都要几个人一起用力,这样的炮火,与其说是防空,不如说是给天上的飞行员“打招呼”。
人群像潮水般涌向街角的防空洞,洞口挤满了人,后面的人推着前面的人,孩子的哭声、老人的咳嗽声、女人的呵斥声混在一起,被警报声盖得断断续续。
守田没有动,他靠在断墙上,看着拥挤的人群,眼睛里闪过一丝算计的光。
每天五十克的配给米早就不够吃了,那是些发了霉的陈米,淘洗的时候能漂起一层绿色的霉斑。
煮出来的饭带着一股酸味,可就算是这样的米,也不是每天都能领到。
上个月,他排队领米的时候,前面一个老头因为少领了五克米,和配给站的官员争执起来,被两个穿黑色制服的宪兵架着胳膊拖走,从此再也没人见过那个老头。
乡下早就回不去了,三个月前,他听说九州的稻田遭了虫灾,还抱着希望跑回了老家。
那是个靠着濑户内海的小村庄,往年这个时候,稻田里应该是金灿灿的稻穗,可他回去的时候,只看到一片光秃秃的田地,地里爬满了黑色的虫子。
连草根都被啃得干干净净,村口的老井早就干了,井台上躺着几具饿死的村民尸体,皮肤皱得像树皮,肚子却鼓得老高。
他在村里待了三天,靠挖野菜和捉蝗虫勉强活下来,最后还是背着半袋晒干红薯干重新逃回了广岛,至少在这里,还能领到那五十克发霉的米。
现在,所有人都钻进了防空洞,正是个好机会。
守田摸了摸怀里的匕首,那是他从一个战死的士兵尸体上搜来的,刀刃上还留着暗红色的血锈。
他记得城东那片富人区,有几栋楼房因为住着政府官员,一直没被轰炸过。
上个月他路过的时候,还看见一个官员的妻子提着装满蔬菜的篮子回家,那些绿油油的黄瓜、红彤彤的西红柿,让他在梦里都流口水。
他趁着人群不注意,贴着断墙慢慢移动,像一只警惕的老鼠,每走几步就停下来观察四周。
防空警报还在响,飞机的轰鸣声从头顶掠过,偶尔有子弹打在身边的断墙上,发出“嗒嗒”的声响,他却一点都不害怕比起饿死,子弹似乎还仁慈些。
富人区的街道比其他地方干净得多,虽然也有零星的瓦砾,却没有堆积如山的垃圾和尸体。
路边的樱花树早就没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像一双双干枯的手。
守田来到一栋五层小楼前,这栋楼的窗户还装着玻璃,门口挂着一块木质门牌,上面刻着“立藤”两个字。
他打听好了,这户人家的男主人是物资局的官员,负责管理广岛的粮食配给,家里肯定藏着不少好东西。
他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后,迅速钻进了楼道。
楼梯上铺着暗红色的地毯,虽然有些地方已经磨损,却依旧能看出曾经的奢华。他轻手轻脚地往上走,每一步都踩在地毯的接缝处,避免发出声音。
三楼的房门是樱桃木做的,门把手擦得锃亮,守田从怀里掏出匕首,小心翼翼地插进锁孔,轻轻转动。
“咔哒”
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守田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他屏住呼吸,侧耳听着房间里的动静。
没有声音,只有防空警报的回声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带着一丝颤抖。
他推了推门,门开了一条缝,一股淡淡的香气从里面飘出来,那是米饭的香气,还混着一丝酱油的味道,守田的肚子瞬间“咕噜”叫了起来,口水不受控制地涌到了嘴角。
他轻轻推开门,闪身进去,然后反手把门关上,还细心地挂上了门链。
房间里的布置比他想象的还要奢华,客厅里摆着真皮沙发,墙上挂着山水画,角落里放着一个留声机,旁边堆着几叠唱片。
守田没时间欣赏这些,他的目光直接锁定了厨房的方向那股米饭的香气就是从那里飘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