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昏睡在驿站角落,呼吸平稳得像一潭死水,连睫毛都不颤一下。
可我掌心的断魂瓮却烫得惊人,仿佛里面不是封着一道残念,而是一颗烧红的炭核。
一声,又一声。
指甲刮在石头上的声音,从瓮内壁传来,缓慢、规律,像是有人正用尽力气,在瓮底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写我的名字。
曾瑶蹲在那孩子身旁,指尖搭在他腕上,眉头微蹙。
火光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像被风吹动的纸灯。
“他没中毒。”她轻声道,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醒什么不该醒的东西。
我点头,没说话。
问题不在他。
而在瓮里。
那东西没死。它甚至没受伤。它只是……藏了起来。
装死,等我松懈。
可它不知道,我根本就没打算放过它。
从它第一次在我梦里低语“尘哥,回来吧”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玩意儿不是鬼,是寄生虫——靠我的记忆活着,靠我的认同呼吸。
它不急着逃,是因为它笃定我还记得“我是陆尘”。
可它错了。
我不是陆尘。
至少,不是它认识的那个“尘哥”。
“尘哥”不是名字。
是契约。
当年我刚穿来这具身子,魂不稳,神不宁,差点被原主残留的意识反噬。
为了活命,我用“伪心”与它立契——我承认你是过去的我,你承认我是现在的我。
共生共噬,各取所需。
它借我的身份延续执念,我借它的躯壳站稳脚跟。
可现在,契毁了。
我在它最接近“神位”的瞬间,被曾瑶亲口否定:“他不是你。”
那一句,斩的是名,断的是根。
可执念这种东西,杀不死,烧不净。
它像风里的灰,落地便隐,遇热则起。
它现在不挣扎,不咆哮,反而安静下来,是因为它在等——等我回忆,等我呼唤,等我无意间喊出它的名字。
只要我还记得“尘哥”,它就能借我的记忆重生。
所以真正的封印,不是困住它。
是让它忘了“该怎么叫自己”。
我盘膝坐在地上,断魂瓮置于膝前。
瓮身暗沉,逆向刻痕如蛇鳞般盘绕,内壁三圈“无执印”隐隐泛着血光。
那是曾瑶的血,混着我的骨灰与伪心残渣炼成的禁制——不信者不存,遗忘者不生。
我拔出曾瑶当年为我缝伤的那根银针,针尖还沾着一点陈年血渍。
我将它刺进指尖,一滴血缓缓渗出,滚落瓮口。
血珠顺着刻纹滑下,像蛇在爬。
我闭眼,低声说:“你说你是尘哥?行啊,那你说说——我左肩那道疤,是怎么来的?”
话音落下,瓮内骤然安静。
连那指甲刮石的声音都停了。
三息。
五息。
火堆噼啪一声,火星溅起。
然后,瓮底传来声音,低缓,沙哑,像从地底爬出的回音:
“被曾瑶……刺的。”
我笑了。
嘴角扬起,眼底却冷得像冰。
大错特错。
我左肩那道疤,是穿越当天摔下马车时磕在铁架上的。
那天风雨交加,马惊了,车翻了,我滚进泥水里,肩头撞上断裂的辕木,血流了一地。
曾瑶那时还在别院做粗使丫头,根本不在场。
它在编。
它在拼凑记忆。
它以为只要说得像,就能骗过我——可它忘了,真正的记忆不是故事,是细节。
是痛感,是气味,是那一刻你眼角瞥见的某片落叶的形状。
它没有这些。
它只有我留给它的碎片。
我盯着断魂瓮,声音更轻:“你连这种事都记错,还敢说自己是‘尘哥’?”
瓮内沉默。
可那股灼热感又回来了,比刚才更甚。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内壁疯狂抓挠,想要破出,却又被逆纹一层层压回去。
它慌了。
但它还在忍。
我知道它在等什么——等我心软,等我回忆,等我无意间流露一丝对过去的眷恋。
可我不会。
我抬起手,指尖的血又滴下一滴,正好落在瓮口那圈“无执印”上。
血光微闪,印纹轻震,仿佛有风掠过。
我看着那漆黑的瓮口,一字一句地问:
“那她第一次喊我名字,是在哪儿?”
这一次,瓮内的沉默更久。
久到曾瑶抬起了头,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觉。
火光摇曳,映在瓮身上,那些逆向刻痕仿佛活了过来,缓缓旋转,像某种古老的封印正在收紧。
我等着。
一息。
十息。
半炷香过去。
终于,瓮底传来声音。
很轻,几乎像是梦呓。
“雪夜……破庙。”我继续问:“那她第一次喊我名字,是在哪儿?”
话出口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火堆的噼啪声远得像隔了一层水幕,连风都停在窗棂外,不敢进来。
曾瑶的手指仍搭在那孩子腕上,可她的呼吸变了——浅而急,像一头察觉到猎物反常的母豹。
瓮内,死寂。
比刚才更久。
久到我几乎以为它不会再答。
久到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我的问题太深,反而让它躲进了记忆的夹缝里,借着我一丝松懈重新编织谎言。
可我不急。
我知道它在听,知道它在拼。
它正从那些道听途说的碎片里翻找答案,像一个乞丐在垃圾堆中翻找金箔。
它需要“真实”来伪装自己,而我,就等着它犯错。
终于,瓮底传来声音,轻得像雪落在枯叶上。
“雪夜……破庙。”
不是嘴角上扬那种笑,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带着铁锈味的冷笑。
笑声很轻,却让曾瑶猛地抬眼。
还是错。
她第一次喊我名字,不是什么风花雪月的破庙重逢,不是英雄救美、红袖添香的戏文桥段。
是在我穿来这具身子的第七天,被人下毒,倒在回府的马车上。
高烧三日不退,意识混沌,耳边全是模糊人声。
就在最昏沉那刻,我听见一声低骂——
“蠢货,谁让你喝那杯茶的!”
是她。曾瑶。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刀子划开迷雾。
那一刻我没睁眼,甚至不记得她的脸。
可那句“蠢货”,像钉子楔进我的神魂。
因为那是第一个真正把我当“活人”而非“主子”来骂的人。
而它——瓮里的东西——竟敢用“雪夜破庙”来搪塞我?
它根本不知道痛,不知道冷,不知道被人背叛时喉咙发腥的滋味。
它只知道人们口耳相传的“陆尘公子”:仁义、英武、救孤女于风雪——多美的故事啊。
可它忘了,真正的“我”,是从泥里爬出来的,是从谎言和血里活下来的。
它不是我。
它只是想成为我。
我猛地一掌拍在断魂瓮上,掌心与瓮面相击的刹那,骨头都震得发麻。
“你连‘我’都不认识,也配叫‘尘哥’?”
话音落。
轰——!
瓮内炸开一声巨响,仿佛千百冤魂齐声嘶吼。
黑烟如触手般撞上内壁,又被逆向刻痕一层层绞杀、压回。
瓮身剧震,烫得我几乎握不住,连膝下的青砖都裂开细纹。
它怒了。
不,是怕了。
它终于意识到,我不是在审它,是在剥它——一层层剥掉它披着的“我”的皮,露出底下那团由执念与窃听拼凑而成的腐肉。
可就在我紧盯着瓮口,准备乘胜追击时——
子时三刻。
一切,忽然安静下来。
黑烟退去,嘶吼止息。
火堆重新噼啪作响,风吹动窗纸,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以为它认输了。以为它终于溃散,回归虚无。
可就在我松一口气,指尖微颤地准备收手时——
一滴血。
从瓮底渗出。
不是我的血。
也不是曾瑶的。
那血极暗,近乎墨黑,却泛着诡异的红光。
它顺着逆向刻痕缓缓爬行,像有生命一般,绕过三圈“无执印”,最终在瓮面中央,一笔一划,拼出一个歪斜的字——
我浑身一僵。
不是因为恐惧。
是因为明白。
它不只想当“尘哥”。
它想当“被曾瑶承认的尘哥”。
它真正渴望的,从来不是名字,不是身份,不是权力——
是她的目光。
是她指尖搭在我腕上时,那一瞬的温度。
是她骂我“蠢货”时,眼里藏不住的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