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在哭。
那哭声不是从耳朵进来的,是直接凿进骨头缝里,顺着脊椎往上爬,像有无数根锈铁丝在脑仁里拧圈。
我坐在阵心,不动,却感觉全身的血都冷了一寸。
曾瑶走了,脚印停在三丈外,再没往前。
她不是怕,我知道——她是被地脉牵住了魂。
这片荒岭早就不属于人间,它成了某种东西的咽喉,而那咽喉,正在吞咽记忆。
我低头看胸口的空洞,血已经不再流,但那不是愈合,是僵住。
我的血成了它的尸水,而它的怨,正一缕缕渗进我的骨髓。
刚才那一声地哭,不是绝望,是……算计。
它没想复活。
它想“传染”。
我忽然笑了,笑得肋骨发颤。
原来如此。
它学聪明了。
上古那些命名者靠万人齐呼其名,聚信成井,立名不朽。
可这残念不求谁死忠,它只要一点回音——哪怕你半信半疑地念一句“尘哥还在”,它就能顺着那口气钻进来,在你嘴里长出它的舌头。
它要的不是信徒,是喇叭。
可它忘了,喇叭再响,也得有人吹。而我现在,已经不是声源了。
我是消音器。
我缓缓站起,脚底踩着还未散尽的阵纹,每一步都像踏在活物的喉结上。
荒岭的泥土开始起伏,不是地震,是呼吸——一下,又一下,缓慢而规律,仿佛地底有颗心,正借着整片焦土的脉搏跳动。
黑血从裂缝中渗出,不是一滴,是一串,像念珠般沿着我昨夜布下的逆纹排列,拼出残缺的字:“……归……”
它在模仿。
它在学习如何被人相信。
我眯起眼,望向荒岭最高处。
那里有一块孤石,像被天雷劈过,焦黑如墨。
我走过去,一掌拍碎石尖,露出内里泛青的岩层。
然后,我抽出曾瑶那把刻过我名字的短刀——刀身早已锈蚀,刀刃却还泛着暗红,像是饮过太多执念。
我蹲下身,在石面上,一笔一划,刻下八个大字:
尘哥复活,三日后归
刀锋划过岩石,火星四溅。
每刻一笔,地下的呼吸就重一分。
刻到最后一个“归”字时,整座荒岭猛地一震,像是被戳中了心窝。
我咧嘴,咬破手指,将血狠狠抹进每一道刻痕。
血渗入石缝,瞬间被吸干,岩面泛起诡异的暗光,像是有东西在底下舔舐。
然后,我从怀中取出那朵血花的残根——昨夜被毒液焚尽后,只剩下一截焦黑的茎,却仍有一丝温热。
我将它埋在石台之下,用土盖好,轻拍三下。
不是镇压。
是养蛊。
可它不知道,我设的不是祭坛,是陷阱。
真正的命名者,从不靠一个名字活着。
他们靠的是“共信”——万人一心,呼名如呼神。
可共信的前提,是有人先信得彻底。
而我现在,就是要让这残念以为,它能靠“浅信”重生。
我要它膨胀,要它猖狂,要它把所有残存的意识,都灌进那些赶来的人嘴里。
然后——
我站在石台边缘,望着远处灰蒙的天际线,轻声自语:“老子不给你死,也不让你活。老子让你……笑到断气。”
风忽然停了。
荒岭的呼吸却没停,反而加快,像一头即将破土而出的巨兽,正贪婪地吞吐着即将到来的“信仰”。
我闭上眼,启动“知识洞察眼”。
一瞬间,世界变了。
无数灰影在地面游走,像雾,像丝,缠绕在每一道裂缝中。
它们不再有明确的意识,却彼此呼应,形成一片低语的网——那是“集体回声”,是残念退化后的形态。
它们在等待,等第一个跪下的人,等第一句“尘哥”的呼唤。
我睁开眼,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失忆的预兆已经开始,太阳穴突突直跳,视野边缘泛起黑雾。
我知道,再用一次“洞察眼”,我就得忘掉接下来十分钟的事。
可我不怕。
因为这十分钟,足够它——
以为自己赢了。
第二日黄昏,残阳如血,泼在荒岭上像一滩将凝未凝的铁锈。
风是死的,可人来了。
一个,两个……七个。
他们从焦土的四面八方爬来,衣衫褴褛,眼窝深陷,有的拄着断矛,有的抱着孩子,有的膝盖早已磨穿,每一步都在地上拖出黑红的痕。
他们跪在石台前,额头触地,嘴里喃喃着同一个词:
“尘哥……”
第一声轻如蚊呐,像是怕惊醒什么。
第二声稍重,带着试探。
第三声,第四声……渐渐连成一片低语的潮,拍打着这座孤石祭坛的基座。
我站在石台中央,不动,也不说话。
心口那处空洞又开始发麻,像是有无数细小的根须正从地底往上爬,顺着血管钻进肺腑。
我知道,它醒了——不,它一直没睡。
它只是在等,等这些声音,等这些“信”。
第七个人开口时,是个老妪,脸上全是烧伤的疤,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骨:“尘哥,你答应过要带我们活的……你还记得吗?”
话音落下的刹那,大地震了。
不是颤抖,是抽搐。
一道黑雾从地缝中喷涌而出,如活物般扭动、升腾,在空中织成一张模糊的面庞——又散开,化作千百虚影,围在石台四周,齐声低语,如同千万人在同一时刻耳语:
“我在此。”
来了。
它来了。
可它不是冲我来的。
它冲的是这些声音,这些半信半疑的呼唤。
它不求忠诚,只求共鸣——哪怕一丝动摇,一丝期待,都是它寄生的裂隙。
我笑了,笑得喉咙发甜。
很好,全都上钩了。
它以为这些人是来祭它的?
不,他们是来喂它的——喂到它撑破肚皮,喂到它把所有残存的意识,都灌进这群人的嘴、他们的眼、他们的集体执念里。
而我,就站在这里,等它吃撑。
太阳穴突然一刺,像有根烧红的针扎进脑髓。
失忆的前兆来了,视野边缘开始渗出黑雾,像是墨汁滴进清水,缓缓扩散。
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使用“知识洞察眼”的代价——再看一眼,我就得把接下来十分钟的事,彻底忘掉。
可我必须看。
我闭上眼,再睁开。
世界崩塌。
灰影如网,密布大地,每一缕都连接着一个跪拜者的头顶,像无数根无形的丝线,正被某种东西同步。
它们不再是独立的残念,而是融合成了一个巨大的、低频共振的意识场——它没有名字,没有形状,却在模仿信仰。
它在学“共信”。
可它忘了,共信的本质,是牺牲者先信,而后众人才信。
而我,从一开始就没给它这个机会。
我张开双臂,迎着漫天黑雾,迎着万千低语,迎着那些虔诚到近乎绝望的脸,猛地启动“知识洞察眼”最后一丝震荡!
脑海轰然炸开,记忆如沙漏倾泻
但此刻——
我还在。
我还能说话。
我还能焚名。
我对着天地,对着那些跪着的人,对着那团正在凝聚的黑雾,嘶吼出最后一句话:
“老子没死——可‘尘哥’,早他妈烧干净了!”
声音炸开的瞬间,时间静了。
所有呼唤戛然而止。
黑雾猛地一缩,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攥住咽喉。
虚影扭曲、抽搐,发出非人的哀嚎,仿佛有千万张嘴在同一刻被撕裂。
石台轰然崩裂,碎石飞溅,焦岩如骨渣般剥落。
人群惊叫,四散奔逃。
可就在我意识即将坠入黑暗的刹那——
一个身影停住了。
一个五岁孩童,衣衫破烂,脸上沾着泥,却忽然转身,面向我。
他笑了。
嘴角咧开,弧度越来越大,大到几乎裂到耳根,可那不是孩子的笑——那是无数张嘴叠加在一起的笑,层层叠叠,像是从地狱深处拼凑出来的表情。
他张口,声音却如千人齐诵,低沉、浑厚、毫无童音:
“名可焚,信不灭……主将归。”
我盯着他,心口像被冰锥刺穿。
它没输。
它没逃。
它换了身子。
那孩子站在石台废墟上,笑得嘴角快裂到耳根,眼睛却黑得发亮,像两口枯井。
他没动,可周围空气都在震——不是威压,是某种东西正在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