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刚刚敲过,薄雾笼罩着长安城。
陆昭阳推开雕花木窗,一缕朝阳恰好落在梳妆台上,铜镜里映出少女眉目如画,素雅中透着几分灵动。
陆昭阳已经换好了一袭海棠红的齐胸襦裙。外罩月白色半臂,腰间系着银丝绦带。衣料上暗纹的缠枝牡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她对着铜镜将发髻挽成时下流行的惊鹄髻。
\"小...小姐...\"许义别扭地扯着身上杏色襦裙的妆束,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声音细若蚊蝇,\"这裙裾也太长了...\"
陆昭阳端坐镜前,指尖轻点胭脂,在唇上晕开一抹淡红。她正往发髻上簪一支银丝绢花,闻言指尖微顿:\"弯腰。\"她取过妆台上的剪刀,利落地将许义过长的裙摆裁去三寸。
\"记住,你现在是我的丫鬟清语,我们是从扬州来长安游玩的,走路要小步,说话要轻声细语。\"
许义哭丧着脸,将绣花针别在腰间——这是陆昭阳给他的暗器,但他此刻更想用这针扎自己好逃离这场荒唐的装扮。他偷瞄一眼镜中自己涂脂抹粉的模样,险些咬到舌头。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被迫塞进绣花鞋里的大脚,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脚尖不自在地在地上蹭了蹭。
客栈大堂里,朱掌柜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见两位\"姑娘\"从楼梯上款款而来,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上前去。
朱掌柜笑眯眯地拱手,目光在陆昭阳身上一扫而过,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小姐起得真早,灶上刚蒸了桂花糕,可要用些?\"
\"有劳掌柜。\"陆昭阳微微颔首,团扇半掩面容。声音轻柔婉转。她今日特意描了远山眉,唇上点了淡淡的胭脂。
许义学着丫鬟的样子搀扶她入座,却不慎踩到自己裙角,险些栽倒。邻桌几个真正的丫鬟见状,用帕子掩着嘴偷笑。许义耳根通红,恨不得立刻拔剑自刎。
朱掌柜亲自端来茶点。
\"多谢掌柜。\"陆昭阳微微福身,声音轻柔婉转,与平日清冷的语调截然不同,\"不知这长安城中,正月里可有什么好去处?\"
朱掌柜眼睛一亮,三羊胡随着说话一翘一翘:\"小姐来得正是时候!大慈恩寺的暖房里培育了几株早开的牡丹,尤其是那'二乔'和'绿腰',尤其是晨露未干时,那花瓣上的水珠跟珍珠似的,满长安都找不出第二处这么好看的。\"
\"二乔?\"陆昭阳扇面微抬,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
\"就是两种名贵牡丹。\"朱掌柜热情解释,手在空中比划:\"'二乔'一株开双色花,粉白相间,'绿腰'更是稀罕,通体碧绿,便生花心一点朱砂红,美得跟画似的!\"
陆昭阳与许义交换了个眼神后者不情愿地点点头。她轻摇团扇,扇面上绣着的蝴蝶仿佛要飞出来:\"那今日便去慈恩寺。\"
陆昭阳小口啜着茶汤,目光扫过客栈门口。晨光中,几个挑担的货郎正往集市方向走去,其中一人回头看了眼客栈招牌——正是乔装改扮的周寺正。
用过早膳,两人雇了顶青布小轿,往慈恩寺去。许义跟在轿边,别扭地迈着小碎步,轿帘垂下时,陆昭阳低声道:\"放松些,你绷得像个木偶。\"许义僵硬地点头,手指不停地绞着腰间丝绦。
慈恩寺前游人如织,虽还是正月,但因着暖房牡丹的名头,已经有不少富贵人家来赏玩。
山门处的石狮被香客摸得锃亮,香炉里青烟袅袅,陆昭阳下了轿时,恰好一阵风拂过,吹得她鬓边绢花轻颤。
她手执泥金团扇半遮芙蓉面,缓步走向朱漆山门。许义亦步亦趋地跟着,眼睛却不住地往四周瞟——按照计划,许延年他们应该就混在人群中。
果然,不远处一个卖糖人的小贩抬头看了他们一眼,正是周寺正乔装的。那\"小贩\"脸上抹了灰,却遮不住眼中的精光,见许义看过来,还促狭地眨了眨眼。更远处的茶摊上,赵主簿扮作富商正在品茗,手中茶盏举起又放下,像是在打什么暗号。
至于许延年...许义找了半天也没发现主子的踪影。正疑惑间,听见陆昭阳轻咳一声,连忙收回视线。
\"小姐,这边请。\"许义硬着头皮扮演丫鬟,声音细得像蚊子叫,细的他自己都听不清。
陆昭阳微微颔首,沿着青石板路向寺内走去。春日暖阳下,寺中古柏苍翠,飞檐上的铜铃在风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牡丹园里用暖棚围了几处,透过薄纱能看见里面姹紫嫣红开得正艳。那株\"二乔\"前围了不少游人,粉白双色的花朵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真美。\"陆昭阳轻声赞叹,故意提高声音,\"清语,你看这花像不像我家后园那株?\"
许义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捏着嗓子道:\"啊...是、是有点像,不过小姐家的更大些...\"他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被自己矫揉造作的声音恶心到了。
两人正说着,陆昭阳忽然察觉到一道灼热的目光。她用团扇微微调整角度,余光瞥见不远处柏树下站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子,一袭靛蓝色圆领袍,腰间系着玉带,面容俊朗,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准确地说,是盯着她身上的红衣。
那男子见被察觉,不仅不躲,反而整了整衣冠走上前来,他走路时右臂略显僵硬,却刻意保持着风度翩翩的姿态。:\"这位小姐有礼了。在下江南学子林子谦,见小姐赏花入神,冒昧打扰。\"
陆昭阳后退半步,装作羞涩地低头,长睫垂下遮住眼中锐利:\"林公子有礼。\"她闻到到对方身上飘来极淡的沉水香气,与陈家小姐描述的完全一致。
许义立刻上前半步,警惕地盯着来人——这人虽然文质彬彬,但那双眼睛看陆姑娘的样子,活像饿狼见了肉,让他浑身不舒服。
小姐也是来赏'二乔'的?\"林子谦笑容温和,眼角却微微下垂,显得有几分阴郁,\"说来也巧,在下家乡也有一株'二乔',不过比这小些。\"
陆昭阳心中一动,团扇后的唇角微微上扬:\"林公子从江南来?\"
\"正是。吴郡人士,来长安游学。\"林子谦的目光在陆昭阳的红衣上流连,眼中闪过一丝痴迷,\"小姐这身衣裳...很衬牡丹。\"他说着不自觉的向前迈了半步。
许义眼疾手快,一个箭步插到两人之间:\"我家小姐不喜生人近身。\"声音虽细,却带着警告。
林子谦讪讪地收回脚,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很快又恢复如常:\"是在下唐突了。小姐若不嫌弃,在下对慈恩寺还算熟悉,可为您引路。\"
陆昭阳将脸挡在团扇后,故作犹豫,指间无意识的摩挲着扇骨:\"这...恐怕不妥...\"
\"小姐放心,佛门净地,在下绝无非分之想。\"林子谦拱手,袖口露出一截手腕,上面隐约可见一道新鲜疤痕:\"只是独在异乡为异客,见到同是江南来的小姐,倍感亲切。\"
陆昭阳假装思考片刻,轻轻点头:\"那就有劳林公子了。\"她转头对许义使了个眼色:“清语跟着些。”
三人沿着花径缓行,脚下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蜿蜒曲折。林子谦侃侃而谈,对慈恩寺的历史典故如数家珍。他举止得体,谈吐文雅,若非那双时不时瞟向红衣的眼睛,倒真像个正经读书人。
\"前面就是'绿腰'了。\"林子谦指向一处凉亭,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据说这株牡丹曾受长孙皇后亲手栽培...\"
陆昭阳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一株罕见的绿牡丹,花瓣如玉,花心一点朱红,确实美不胜收。凉亭附近游人稀少,只有几个小沙弥在远处扫地。是个僻静所在。
\"小姐可要近前观赏?\"林子谦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声音低了几分,带着诱哄的意味。
陆昭阳正要回答,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这不是林兄吗?真是巧啊!\"
回头一看,只见许延年扮作富家公子模样,一袭月白色锦袍,手持一柄湘妃竹折扇,笑吟吟地走来。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厮。
许延年面上带笑,眼中却是一片冰冷,尤其在看到林子谦与陆昭阳站得如此之近时,眸色更暗了几分。
林子谦脸色微变,随即恢复如常:\"这位兄台是...\"
\"去年在吴郡诗会上见过林兄啊!\"许延年热情地拍着林子谦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对方皱了皱眉,\"林兄那首《春江花月夜》让小弟佩服得五体投地!\"
陆昭阳差点笑出声,连忙用团扇掩面,——许延年平日不苟言笑,没想到演起戏来这么活灵活现。她注意到林子谦被拍到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显然右臂的伤还在疼痛。
她团扇掩面,只露出一双含笑的杏眼,看得许延年心头一热。
林子谦显然不记得有这么回事,但也不好否认,只得干笑:\"惭愧惭愧,兄台过奖了...\"
\"这位小姐是?\"许延年转向陆昭阳,装作初次见面的样子,眼中却闪过一丝担忧。
\"这位是...\"林子谦刚要介绍。
\"小女子姓柳,名晚棠,从扬州来。\"陆昭阳福了福身,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故意将团扇放低了些,露出姣好的面容。
许延年嘴角微抽,编个假名也不忘用师姐的姓。他注意到林子谦的目光一直黏在陆昭阳身上,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火,折扇\"啪\"地一声合上。
他强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酸意,拱手道:\"原来是柳小姐,在下姓陆,长安人士。\"
几人寒暄间,林子谦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他原本计划将这位\"柳小姐\"引到僻静处,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更麻烦的是,这位\"程咬金\"似乎真认识他...
\"林兄右臂的伤可好些了?\"许延年突然问道。折扇轻点林子谦的右臂。
林子谦下意识捂住右臂:\"什...什么伤?\"
\"去年诗会你不是说练剑时伤到右臂吗?\"许延年一脸关切,眼中却带着审视,\"看你这动作,莫非还没好?\"
林子谦强笑:\"已经无碍了,多谢关心。\"他说着,右手却不自觉地往袖中缩了缩。
陆昭阳暗中观察——林子谦右臂动作确实有些僵硬,像是新伤未愈。这与陈家小姐抓伤歹人右臂的供词吻合。
\"林公子也习武?\"她故作惊讶,用团扇掩唇:\"家兄常说文武双全才是真丈夫。\"
林子谦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略通皮毛罢了。江南林家剑法,小姐或许听过?\"
陆昭阳摇头,心中却记下了这个信息。江南林家确实以剑法闻名,但据她所知,林家子弟多在军中效力,少有来长安游学的。
她余光瞥见许延年眉头微蹙,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疑点。
几人又闲谈片刻,林子谦见无机可乘,便借口有事先行告辞。临走时,他深深看了陆昭阳一眼,目光在她红衣上流连,声音刻意放柔:\"柳小姐若得闲,可来悦来客栈寻我,在下住在天字三号房。\"
陆昭阳微笑颔首,心中冷笑——果然住悦来客栈,八成是跟踪她们来的。她注意到许延年听到这个邀请时,手中的折扇捏得指节发白。
待林子谦走远,许延年立刻沉下脸,眉宇间凝着一层寒霜:\"右臂有伤,身上有沉水香,还对红衣格外关注...\"
\"十有八九就是他。\"陆昭阳收起团扇,\"不过没有确凿证据。\"
\"我已经让周寺正去查江南林家的底细。\"许延年低声道,目光不自觉地在她的红衣上\"你今日别回悦来客栈了,太危险。\"
陆昭阳却摇头,发髻上的珠钗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既然他约我去找他,不如将计就计...\"她说着,指尖轻抚过腰间的软剑,虽然此刻它被藏在裙下。
\"不行!\"许延年声音陡然提高,引得附近游人侧目。他连忙压低声音,凑近陆昭阳耳边,\"太冒险了,万一...\"他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焦灼,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目的不就是引他现身吗?不能功亏一篑,你暗中跟着便是。\"陆昭阳眼中闪着坚定的光,嘴角微微上扬,\"再说,我还有“清语”保护呢。\"她瞥了一眼正在扯裙子的许义。
一旁的许义闻言,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让他保护陆神医?别开玩笑了!大人真是关心则乱,陆姑娘的武功怕是比大理寺所有侍卫加起来都高强。他无奈地摇摇头,看着自家主子那副紧张模样,活像护食的狼崽子。
他此刻只想赶紧把这身可笑的衣裙换下来。
许延年还想反对,却见陆昭阳已经转身走向那株\"绿腰\",红衣在牡丹丛中格外醒目。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他忽然想起林子谦看她的眼神,胸口涌起一股无名火。不管那人是不是真凶,单是那种眼神就足够让他...
\"大人?\"许义小声提醒,扯了扯许延年的袖子:\"陆...柳小姐走远了。\"
许延年回过神来,快步跟上。无论如何,他绝不会让陆昭阳独自涉险。哪怕要他把大理寺所有人都调来守夜,也绝不让那林子谦靠近她半步!他望着前方那抹红色身影,暗暗握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