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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王彩凤》

2017年5月2日,灌南县的日头把柏油路面蒸出细碎的裂痕,桥西派出所的吊扇在天花板上吱呀打转,将穿堂风绞成粘腻的絮状物。李建军握着搪瓷茶杯的手正要往嘴边送,就见玻璃门被撞开,一个蓝布衫老太太踉跄着冲进来,帆布包上“出入平安”的刺绣只剩“出入平”,线头在风里晃荡,像根没系紧的魂幡。

“警察同志……”老太太的手掌拍在蒙着玻璃的柜台面上,指腹沾着的面粉在玻璃上留下模糊的印子,“我家彩凤丢了387天啦!”她从帆布包里掏出塑料袋,层层剥开露出照片——2016年春节拍的,王彩凤穿着亮片毛衣,爆炸头在闪光灯下像团燃烧的火,嘴角上扬的弧度里藏着颗金牙,那是她用拆迁款刚镶的。李建军注意到照片边角有反复折叠的痕迹,塑料膜下泛着细密的裂痕,像道永远结不了痂的伤。

按流程登记时,老太太突然压低声音:“彩凤每月初七准给我打电话,去年开始没了声响。您说现在骗子多,可她要是被拐卖了,咋不偷偷发条短信?”这话让李建军笔尖一顿,他见过太多失踪案,至亲的直觉往往比监控更准。直到老太太掏出皱巴巴的通话记录——最后一通电话停在2016年4月28日,时长1分17秒,正是王彩凤出院的日子。

王彩凤的丈夫张建国缩在接待室角落,白背心洗得发灰,领口大敞着露出嶙峋的锁骨。面对李建军的询问,他的视线始终盯着自己交叠的脚尖,脚趾在塑料凉鞋里不安地扭动:“她、她拿了拆迁款就说要去县城买房……”话没说完就被老太太啐了一口:“放你娘的罗圈屁!彩凤住院时你连护工费都拖了三天,现在装什么缩头乌龟?”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淬着冰,“去年清明我去你们租的平房,看见衣柜里挂着件女式真丝衬衫,彩凤可舍不得买这么贵的料子。”

李建军的笔记本迅速记下“真丝衬衫”这个疑点,转而翻开王彩凤儿子张磊的微信记录。22岁的小伙攥着手机的指节发白,屏幕上的对话框停在2016年5月10日:“儿子,买房的事自己解决,欠条在抽屉里。”末尾端端正正的句号像枚钉子,钉在对话框里。“我妈初中没毕业,”张磊喉咙发紧,“平时发语音能说十分钟不带标点,有次把‘知道了’写成‘之到了’,现在突然这么工整……”他突然想起什么,翻出更早的记录,4月25日母亲还在语音里骂他:“龟儿子连女朋友都找不到,以后别叫我妈!”短短半个月,语气从火山喷发变成了冬雪覆盖。

护工王大姐的证词让案情初现轮廓。她坐在派出所木椅上,指甲反复划着塑料椅面:“4月底那几天,有个穿灰夹克的男人天天来病房,帮彩凤擦身子比亲儿子还细致。”她压低声音,“彩凤跟我说那是老家表弟,可我看见他俩手底下不老实——那男人给她喂饭时,彩凤会用指甲掐他手腕,掐完又冲他笑,跟打情骂俏似的。”李建军在“张强”这个名字下画了两道线,想起张建国刚才提到拆迁款时,喉结剧烈滚动的样子——那笔18万的补偿款,此刻正像口深井,在所有人的证词里投下阴影。

房东陈大爷的平房在灌南老城区深处,青砖墙缝里长着狗尾草,木门上的“福”字褪成了浅粉色。他坐在门槛上嗑瓜子,瓜子壳精准地吐进竹筛,说起张强时眼皮突然抬了抬:“那小子3月15号来租的房,交了半年租金,现金,全是旧钞,有张50块还缺了个角。”他回忆着,“第二天就找打井队,说要打15米深的井,直径50公分。我跟他说:‘老陈家的井才8米深,够三户人家吃水了。’他笑了笑,那笑跟哭似的:‘我要藏点值钱的东西,深点安全。’”

打井师傅周广林的卡车停在派出所后院,车斗里的铁锹还沾着红褐色泥土。他点着烟,火星在暮色中明灭:“打井那天他寸步不离,我们挖到10米时,土层里渗出水来,他突然喊停,说‘够深了’。”老周吐了口痰,“可按他给的尺寸,至少得18米才算完。我们说要试水,他死活不让,非说自己会弄。第二天我路过他院子,看见他雇了俩民工填井,铁锹下去‘当啷’一声,像是砸到了什么硬东西。”他突然凑近,“李警官,你说谁会刚打好井就填了?除非井里已经有了东西。”

李建军连夜查了张强的轨迹:38岁,江苏宿迁人,2015年在武汉某家政公司当护工,同年11月辞职,此后辗转于淮安、连云港,2016年3月入住灌南平房。最关键的是,他与王彩凤的住院时间完全重叠——2016年4月,王彩凤因胃溃疡住院23天,而张强的护工记录显示,他正是那段时间的专职陪护。

当警队抵达那片平房区时,填井的位置已被踩成平地,唯有地面微微下凹,像块愈合不良的伤疤。房东大爷突然一拍大腿:“想起来了!那小子填井时戴着手套,大夏天的戴线手套,说自己怕脏。”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现在想想,那手套上沾着点红,跟番茄酱似的……”

挖井现场围了百来号人,王大妈的瓜子摊都搬来了,竹筐里的瓜子壳像雪片般落在警戒线外。挖掘机的铁臂第一次触地时,张强正在上海闵行的“皖北土菜馆”切腰花,刀刃在砧板上剁出均匀的节奏,仿佛在数着遥远的倒计时。直到手机震动,屏幕上跳出“灌南警方”四个字,腰花突然从刀刃上滑开,在他掌心划出浅红的痕。

“井深20米,”水利专家老黄蹲在现场,安全帽檐压得极低,“土层结构是细沙混黏土,靠近护城河导致地下水位高,这种井要是没做护壁,填下去的土早就被水泡松了。”他指着渗出的水渍,“现在井壁随时可能塌方,必须先打钢板桩。”于是接下来的三天,施工现场成了钢铁与泥土的战场,打桩机的轰鸣盖过了村民的议论,唯有李建军注意到,每当钢板桩打入地下,张强的肩膀就会跟着颤动,像具被扯动的木偶。

第五天午后,挖掘机突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司机探出头时,脸色比身上的反光背心还白:“李警官,下面有东西!”围观人群发出低低的惊呼,只见井坑底部渗出暗红的水,混着泥沙缓缓上涌,那颜色让李建军想起王彩凤照片上的金牙——同样是被岁月浸泡过的陈旧感。他转头看向警车里的张强,那人正盯着自己的指甲,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抠着左手虎口,那里有块淡褐色的烫伤疤。

“那天她发了疯似的,”张强后来在审讯室里说,声音轻得像片落在水面的枯叶,“说不结婚就把拆迁款拿去养小白脸,说我吃她的喝她的,连条狗都不如。”他突然笑了,笑得肩膀直颤,“她不知道,我早就知道那笔钱不是她的,是张建国的拆迁款,她偷偷改了户主名。”李建军的笔停在纸上,这句话让之前的线索突然串联——王彩凤的强势、张建国的懦弱、张强的隐忍,原来都围绕着那笔不属于她的巨款。

第十天清晨,老周系着安全绳下井时,井底的渗水已经齐腰深。他的铁锹碰到硬物的瞬间,心脏猛地漏跳一拍——不是石头,是布料,花色老旧的的确良,带着世纪初的审美。当他扯动布料时,某种重物的坠感顺着铁锹传来,混着泥土的腐味突然浓烈起来,那是他打了三十年井从未闻过的味道,像把生锈的刀,慢慢剖开记忆的茧。

井口传来老太太的哭喊时,张建国正蹲在警戒线外抽烟。他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底,突然想起2016年清明那天,妻子从衣柜里扯出那件真丝衬衫,劈头盖在他脸上:“穿这么骚气,给谁看?”他没敢说这是儿子买的父亲节礼物,更没敢说妻子住院时,他曾偷偷去医院,看见那个叫张强的护工,正握着妻子的手,在她掌心写着什么。现在回想,那手势像在写“婚”字,又像在写“钱”字。

审讯室的灯光白得刺眼,张强盯着桌上的监控摄像头,突然想起王彩凤病房里的日光灯。那时她总说灯光太亮,让他用毛巾包着灯罩,说这样的光线像老家的月亮。“我们在武汉的夜市认识,”他的声音开始发颤,“她摆地摊卖袜子,我路过时被她拉住,说‘大哥,买双袜子吧,纯棉的,跟我的心一样软’。”他笑了,笑容里全是苦味,“其实她比我大六岁,儿子都比我高,但我不在乎,她说话像开机关枪,可对着我时,会突然放软声音,说‘强强,以后咱们开个小饭馆,你掌勺,我跑堂’。”

李建军注意到“强强”这个称呼时,张强的手指正在桌面上无意识地画圈,像在临摹某个熟悉的轮廓。“后来她拿到拆迁款,”张强的声音突然冷下来,“就变了。非说要结婚,说不结婚就把钱全给儿子买房,说我只是个护工,配不上她。”他突然抬头,眼里布满血丝,“可她不知道,我早发现那笔钱是骗来的——张建国的房子是祖上的老宅子,她偷偷改了房产证,连她儿子都不知道。”这话让李建军心中一惊,此前调查显示,拆迁款确实属于张建国,王彩凤通过伪造材料转移了财产。

“4月28号那天,”张强盯着自己的虎口,那里的烫伤疤是王彩凤发脾气时泼的热汤,“她出院后说要去银行改密码,说以后钱都由她管。我跟着她回出租屋,她坐在床上数钱,18万,全是百元大钞,堆得像座小山。”他突然用手比划出小山的形状,手指在空中停顿了两秒,“她说‘强强,你要是听话,以后每月给你三千块零花钱’,就像打发叫花子。我看着她的金牙,突然想起我妈临终前,也是这样数着皱巴巴的钞票,说‘强强,去给妈买点止痛药’。”

说到这里,张强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像是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午后。“我扑过去抢钱,她就骂我,说我吃软饭,说我连张建国都不如。”他的声音开始哽咽,“她的手抓着我的脖子,指甲掐进我的肉里,就像以前掐张建国那样。可这次不一样,我反手一推,她的头撞在床头柜上,血……血就流出来了,跟井里渗的水一样红。”他突然蜷缩起来,像个被抽走骨头的木偶,“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但她躺在地上不动了,我害怕,我想起她总说‘死了也要埋在老家的井里’,就想着,挖口井,把她藏起来,这样就没人知道了……”

李建军看着审讯记录,突然发现张强在描述埋尸过程时,用的是“藏”而不是“埋”。这个词像把钥匙,打开了更深层的动机——他不是想毁灭证据,而是想把王彩凤留在身边,用最扭曲的方式。而王彩凤对拆迁款的控制欲,对婚姻的偏执,其实都源于对失去的恐惧——她从小在重男轻女的家庭长大,拆迁款是她第一次抓住的“安全感”,却也成了致命的枷锁。

案件宣判那天,灌南县下着蒙蒙细雨。李建军站在那口已经填平的井旁,看着新立的警示牌被雨水冲刷,“此处曾埋爱情”几个字洇开淡淡的水痕。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载着放学的孩子路过,有个男孩指着警示牌喊:“快看!就是那个挖井藏老婆的坏蛋!”笑声混着雨声,在春日的空气里飘散。

张建国在案发后搬去了儿子的出租屋,每天清晨都会去菜市场买最新鲜的豆腐。有次李建军碰见他,老人正对着豆腐摊发呆,手指轻轻划过豆腐表面,像在触摸某种易碎的回忆。“彩凤总说我没出息,”他突然说,声音轻得像豆腐上的雾气,“其实我知道她跟张强的事,她以为我傻,可我看见过他们在巷口接吻,张强的手放在她腰上,跟我年轻时一样。”他笑了笑,笑得比哭还难看,“她以为控制住钱就能控制住人,可钱是水,攥得越紧,流得越快。”

张强在看守所里收到一封信,是王大姐寄来的。信里说,王彩凤住院时曾偷偷塞给她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如果我死了,钱在床底的铁盒里,给强强开饭馆。”张强盯着纸条上的句号,突然想起她发微信时的样子——明明不会用标点,却为了他,特意学了怎么打句号。原来她早就知道结局,却还是像飞蛾般扑向火光,用控制欲做茧,把两人都困在黑暗的井底。

井旁的警示牌在半年后被风雨侵蚀,“爱情”二字已经模糊不清,只剩下“此处曾埋”和“深挖必见真相”。李建军每次路过,都会想起张强审讯时说的最后一句话:“其实挖井的时候,我总觉得她会突然坐起来,骂我浪费钱。可井越深,心里越空,空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跟打桩机似的,一下一下,把秘密砸进地里。”

故事的最后,那口井被改建成了一口许愿井,村民们往里面丢硬币时,总会想起那个荒诞的黑色喜剧。但只有李建军知道,井里埋的不是爱情,是两个在欲望里溺水的灵魂——一个以为用深井能困住爱人,一个以为用金钱能买到安全感,却都忘了,真正的感情不该沉在井底,而该像井口的月光,哪怕微弱,也能照亮彼此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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