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忐忑地坐在沙发上,齐勖楷刀锋般的目光在我身上梭巡。我已做好准备迎接一场疾风骤雨般的斥责。
然而等来的,却是他一声沉痛的叹息。
我以为……芷萱这病再也不会复发了。
我像犯错的孩子般垂下头:是我不好,对不起芷萱。
抬起头来!他厉声喝道,我说过多少次,男人任何时候都不能低头认错。
我猛地抬头,眼中的愧疚却挥之不去。
这时,齐勖楷的神色渐渐软化,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低沉嗓音说道:事到如今,该让你知道芷萱的过去了。
他缓缓道出一段往事:魏芷萱高中时曾与一个家境贫寒的男生相恋。那是她的初恋,纯粹而炽热。高考后,男生如愿考入大学,她却不幸落榜。在父母的安排下,她进入一家校办工厂工作,从此节衣缩食,将微薄的薪水悉数寄给远方的恋人作生活费。
这一供,就是整整六年。
直到那个男生研究生毕业,在南方某省会城市的研究所站稳脚跟,却突然传来他与大学同学结婚的消息。原来早在大学二年级时,他就已移情别恋,而魏芷萱却守着虚无的承诺,将最美的年华和全部积蓄都奉献给了这个负心人。
这记重击彻底摧毁了她的精神世界。父母带着她四处求医问药,虽勉强控制住病情,她却从此紧闭心门,再不让任何男人走进她的生命——
直到,她遇见了我。
此刻我才恍然明白,为何她在茶楼的那间卧房布置得如此简朴——那竟是当年为供养恋人而养成的习惯,早已融入骨髓。
听罢这段往事,我不禁唏嘘:欧阳医生说,芷萱旧病复发的直接诱因,是我那夜送她的那枚钻戒。这背后……是否另有故事?
齐勖楷眼中掠过一丝痛楚:当年那个负心汉,曾在街边小摊买过一枚玻璃仿制的假钻戒,假期时送给芷萱,说是二人的定情信物。他当时指天发誓,若背弃誓言不得好死。他声音低沉,或许,这枚钻戒触动了芷萱心底最深的伤疤。
是我考虑不周,无意中揭了她的伤疤。
不必自责,他摆摆手,错不在你,而在那个背信弃义之人。
若誓言真能应验,这世上会少很多孽债。
他优雅地交叠双腿,唇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誓言虽虚,天理昭昭。说来也巧,我后来恰好在那个城市工作过。
我心头一震:难道他……
不要胡思乱想,他轻呷一口茶水,我岂是徇私枉法之人?不过是他自己在科研经费上动手脚,最终锒铛入狱罢了。
将一桩公报私仇说得如此云淡风轻,我不由脊背发凉。这话语间的警告意味,分明字字千钧。
他敏锐地捕捉到我神色的变化,语气缓和下来:你太容易代入角色了。你是你,他是他,不必因此感到不安。
被看穿心事的尴尬让我一时无言。在这样的人面前,任何掩饰都显得徒劳。
他长叹一声,目光变得深沉:宏军,芷萱这孩子命途多舛,这些年来成了我姨母最大的心病。我逼你签协议、过户房产,说要接老两口来住——你以为我图你那点钱财吗?他微微前倾身子,你已有家室,我必须为这个傻妹妹留条后路。否则将来我哪有颜面去见两位老人?
这番话诚恳坦然,我发自内心地理解了他的苦心。若能用物质补偿帮助芷萱走出阴影,我确实在所不惜。
这时,欧阳照蘅陪着芷萱缓缓从楼梯走下来。芷萱的眼睛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整个人看上去已与常人无异。
她远远地便唤道:哥,你来了?
齐勖楷快步迎上前,握住她的手仔细端详。此刻的他不再是那个威严的官员,只像个关心妹妹的寻常兄长:好了就好,这下哥哥就放心了。
芷萱转向身旁的欧阳,眼中满是感激:多亏欧阳医生。经过这一周的调理,我的病基本好了。
欧阳得体地与齐勖楷握手:欧阳照蘅,是芷萱的主治医生。
齐勖楷,芷萱的哥哥。他举止从容,风度翩翩。
我站在不远处望着这一幕,忽然心生一个大胆的念头:这位儒雅倜傥的官员与优雅知性的医生,因芷萱这条线相遇,莫非是缘分使然?他们并肩而立的身影,确实格外相衬。
众人移步餐厅落座。顾及芷萱初愈,我主动去厨房帮忙端菜。保姆正指点我上菜顺序时,欧阳也走进厨房,在我身旁压低声音说:你这位大舅子气宇不凡,很符合他的身份。
我顺势打趣道:只符合身份吗?难道不觉得……与你也很相配?
欧阳嗔怪地瞥了我一眼,端起菜碟转身离去。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当我们再次走进厨房时,我压低声音问她:你既然从芷萱那里得知了病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她扬起下巴,带着几分得意:为患者保守秘密是医生的天职。不过看来,你那位大舅子已经都告诉你了?
我端起菜碟径直离开,没有接话。
保姆准备的菜肴相当丰盛。适逢芷萱病情好转,这种喜庆的日子自然少不了美酒助兴。芷萱因服药不能饮酒,欧阳也婉拒了,最后只剩下我们两个男人把酒言欢。
我执起分酒器为他斟酒:齐……大……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称呼——齐书记太过生分,大舅哥又显唐突。
欧阳忍俊不禁:这是什么称呼?齐天大圣吗?
满座顿时笑声四起。齐勖楷含笑赞道:欧阳医生果然与众不同,才思敏捷。
我悄悄望向欧阳,只见她双颊泛起淡淡红晕。或许我先前说她与齐勖楷般配的那番话,真的起到了效果。
我索性不再纠结称呼,举杯道:有酒便成席。哥,这开场白还得您来。
他谦让地摆手:你是主人,理应由你开场。
芷萱轻抿着嘴:还是哥来说吧,你说话总是让人如沐春风,不像有些人……她瞥我一眼,说话专会扎人心窝子。
我面上微热。她的病看似痊愈了,可对我那份怨怼,倒是一丝未减。
齐勖楷不再推辞,执杯起身,望向窗外簌簌飘落的雪花,声线温润,充满了磁性: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他转身环视众人,都说人生苦短,岁月倥偬。唯有这杯中物,最能慰藉浮生苍茫。今日我便借花献佛,借宏军的酒,祝在座各位——他举杯与每个人轻轻相碰,清脆的玻璃器皿撞击声如碎玉,心想事成,福寿安康。
言毕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餐桌上气氛融洽,谈笑甚欢,我与齐勖楷推杯换盏间不觉已微醺。待魏芷萱与欧阳照蘅帮着保姆收拾餐具时,齐勖楷递来一个眼神——我明白他有话需私下谈,便引他进了书房。
刚落座,他便压低声音问道:“最近坊间那则传闻,你可有耳闻?”
我自然知晓他所指何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去年华东某省省长落马时,就传那位要出事。这都一年多了,不也风平浪静?我看多半又是空穴来风。”
他却缓缓摇头:“此次恐怕非同以往。”
我心头一凛。他素来消息灵通,既亲口这么说,必非无的放矢:“从前总说‘刑不上大夫’,如今看来,上面是要动真格的了。”
他颔首称是:“反腐败已进入新阶段。党要管党、从严治党成为坚定不移的政治信念,作风建设、巡视监督、制度反腐多管齐下,高压震慑、制度约束、作风转变的三位一体格局正在形成。省里的那位恐怕也……”
他言尽于此,我瞬间领会了弦外之音——那位当年在国企时便与岳大鹏有过交集,岳曾是他一手带出来的部属,如今岳的地位更是离不开他的提携。拔出萝卜带出泥,也不是不可能。
他脸色骤然凝重:“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要揣测事态走向,而是想提醒你务必当心,防着对方狗急跳墙。”
我眉头紧锁,心头一沉:“老爷子如果倒了,岳明远……真的会铤而走险?”
“不好说。”他沉声道,“我琢磨着,他要么是抓紧向国外转移资产,跑路避风头;要么就是破罐子破摔,鱼死网破地拉几个垫背的。你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把该做的防护都做到位,筑牢防火墙。”
我陷入沉思——这突如其来的风向转变,意味着我原先针对岳明远布下的所有棋局,都需重新谋划。
齐勖楷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赞许:“先不谈这个。城市银行的报表我看了,虽非年终决算,但已足够亮眼。你接手不足一年,业绩远超预期。新的一年,可有什么新规划?”
我双手交握,将酝酿已久的战略徐徐道出:“从近期监管释放的信号来看,面对非银互联网金融的冲击,国家很可能逐步放开金融业分业经营的限制。我们应当顺势而为,抢占先机。我计划通过控股、参股等形式与非银金融机构深度合作,大力拓展中间业务,逐步摆脱依赖利差的传统盈利模式。”
“很好!”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虽然我不算专业人士,但你对宏观政策的把握和适应变革的前瞻性,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我并未因此沾沾自喜——再好的构想,要落地生根,中间还有漫漫长路。
他的神色忽然柔和下来,语气也低沉了几分:“宏军,以芷萱现在的情况……你究竟作何打算?”
我不假思索:“她的身体状况从不是我们之间的障碍。我的打算很简单,只有四个字——不离不弃。”
他轻轻一拍膝盖,如释重负:“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说着站起身,“时候不早,我该告辞了。”
出了书房回到客厅,芷萱正拿起外套要亲自送他。我递去一个眼神制止了她,转而向身旁的欧阳照蘅温声道:“我陪芷萱上楼休息,能否劳烦欧阳医生代我送送客人?”
说着,我从衣架上取下她的外套递去。齐勖楷并未推拒,欧阳也从容接过——看来二人对彼此的印象确实不错。
侍候芷萱服下镇静药物后,我缓步下楼,正遇见送客归来的欧阳。她轻拂去衣上的落雪,我自然地上前接过,为她挂好外套。
她含笑打趣:“你对每位女性都这般体贴周到?”
我不以为意:“善待女性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在我观念里,这从不是个问题。”
“芷萱睡下了?”她关切道。
我点头。
“明天我就回去了,有些事需向你交代。”她语气认真起来。
我做个“请”的手势,引她再入书房。
“雪势不小,明日启程恐不安全,何不多住几日?”我挽留道。
她浅笑摇头:“已叨扰一周,再不回去,沈总该扣我薪水了。”
知她去意已决,我便切入正题:“接下来我需特别注意什么?”
“最要紧的是避免新的刺激。既然已知她的病史,相信你会更加谨慎。”
“这是自然,我不会再去触碰她结痂的伤疤。”
她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我们已是老朋友了,”我诚恳道,“你这次专程来帮助芷萱,我铭记于心。既是老友,但说无妨。”
她眼睫轻眨,声音柔和下来:“芷萱这一生……实在令人心疼。将最美的年华错付于人,原以为会孤独终老,却遇见了你。听她说,起初她也曾抗拒你的吸引,可惜终究还是深陷其中。”
我轻叹一声:“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再去追悔当初也无济于事。”
她察觉到我误解了她的意思,连忙解释:“我并非要评判你们的关系,而是思考这段感情该如何维系。倘若有一天你选择离开,我担心她是否还能承受得住。”
我的回答斩钉截铁:“我永远不会抛弃她。”
“这份承诺的根基是什么?怜悯?同情?”她轻声追问。
“怜爱也是爱。何况我对她的感情,远比你想象的要深厚得多。”
她唇边浮起淡淡的笑意:“我并非在作道德绑架。但对你这份担当,我确实要刮目相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