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一艘漏水的小船,在漆黑冰冷的海面上载沉载浮。
楚月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一会儿在无边的黑暗中狂奔,身后是如同山崩地裂般的恐怖咆哮;一会儿又掉进了一个黏糊糊、滑腻腻的绿色果冻里,被无数看不见的触手温柔地包裹、挤压,几乎窒息;最后,她好像看到了一双……巨大而冰冷的……绿色眼睛?
“唔……”她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眼皮如同粘了强力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掀开一条缝。
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预想中的荒郊野外,也不是医院的惨白天花板,而是……一片斑驳的、绘着褪色壁画的……屋顶?
这屋顶看起来很古老,木质的椽子有些朽坏,上面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壁画的图案已经模糊不清,但依稀能辨认出一些穿着古怪服饰的人物、奇特的鸟兽,以及……一些扭曲的、类似三星堆青铜器上那种神秘诡异的线条?
这是哪儿?
楚月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试图转动脖子,却发现自己浑身酸痛得像是被一百头牛踩过,尤其是双腿,简直不像是自己的了。她尝试着动了动手指,还好,能动。
她躺在一张……嗯,姑且称之为“床”的东西上。其实就是一堆厚厚的、散发着干草和某种奇异药味的枯草铺成的草堆,上面盖着一条同样看不出原本颜色、但还算干净的粗布毯子。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草药、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狐臊味的奇异气味?
狐臊味?!
楚月一个激灵,猛地瞪大了眼睛,也顾不上浑身酸痛了,挣扎着就想坐起来!
难道……她昏迷后,被什么黄鼠狼、狐狸精之类的玩意儿给拖回老巢了?!她记得昏过去前,好像真的看到了一双绿油油的眼睛!
“哎哟喂!我的姑奶奶!您可算醒了!快躺好躺好!您这身子骨,再折腾可就真散架咯!”
一个苍老、却又带着几分狡黠和……嗯,谄媚?的声音,忽然在她耳边响起。
楚月吓了一跳,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极其古怪的“人”,正蹲在她床边,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是黑乎乎的、散发着浓烈药味的汤汁。
说他是“人”吧,他确实穿着一身破旧的、打满补丁的青色布褂,头上还歪戴着一顶同样破旧的毡帽。但……他的脸,却怎么看怎么不像人!
尖嘴猴腮,颧骨高耸,眼睛滴溜溜乱转,透着一股子精明和……非人的狡黠。最显眼的是他那鼻子,又尖又长,鼻头还是粉红色的!还有那嘴巴,咧开一笑,露出一口细密尖锐的牙齿!活脱脱……就是一张放大了的、拟人化的……狐狸脸?!
“你……你是谁?!这是哪儿?!”楚月惊恐地往后缩了缩,声音都变调了。
“哎哟!姑奶奶您别怕!别怕!”那狐狸脸老头连忙摆手,脸上挤出更加谄媚的笑容,露出一口白森森的尖牙,“小的……小的叫胡三,胡言乱语的胡,排行老三。这是……这是我们这儿的土地祠,早就荒废咯!您老放心,安全得很!安全得很!”
胡三?土地祠?
楚月脑子有点懵。她记得自己明明是在响水坡外的荒草地上昏过去的,怎么会跑到什么荒废的土地祠里来了?还是被一个长着狐狸脸的怪老头给救了?
“是你……救了我?”她将信将疑地问。
“嘿嘿,不敢当不敢当!”胡三搓着手,点头哈腰,“小的也是恰巧路过,看到姑奶奶您倒在那儿,气息奄奄,就把您……请回来歇歇脚。您放心,小的给您熬了点草药汤,喝了保管您立马精神百倍!”
他说着,把手里的黑药汤往前递了递。
楚月看着那碗黑乎乎、散发着怪味的不明液体,胃里一阵翻腾。让她喝这个?打死她也不喝!谁知道里面掺了什么玩意儿!
“不用了……谢谢……”她干笑着拒绝,同时暗暗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里确实像是一座荒废已久的祠堂。空间不大,只有一间正堂。除了她躺的这个草堆,就只有几张缺胳膊断腿的破桌椅,墙角堆满了杂物和灰尘。正对着她的墙壁上,有一个空荡荡的神龛,里面的神像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记。
屋顶的破洞透下几缕微弱的光线,看样子……应该是白天了?她昏迷了多久?
“那个……胡三爷是吧?”楚月定了定神,决定先套套近乎,搞清楚状况,“谢谢您救了我。请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昏迷了多久?”
“哎哟!可别叫什么‘爷’!折煞小的了!”胡三受宠若惊,连忙摆手,“姑奶奶您叫我小三子就成!现在啊……日头都快到正晌午了!您呐,可是足足睡了一天一夜还带拐弯儿的!”
一天一夜?!楚月大吃一惊。她竟然昏迷了这么久!
那……响水坡那边怎么样了?那个恐怖的大家伙呢?采石场那帮黑衣人呢?还有……林昭焕!
她心里顿时急了起来,但脸上不敢表露,只是试探着问道:“那个……胡三……呃,小三子,我昏倒前……好像看到响水坡那边……动静挺大的?后来怎么样了?你知道吗?”
听到“响水坡”,胡三那张狐狸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惧意,连声音都低了几分:“姑奶奶您可别提了!吓死个狐……吓死个人嘞!昨儿个晚上,那动静!啧啧!跟天塌了似的!山崩地裂,鬼哭狼嚎!小的离着老远都吓得腿软!听说……听说那采石场都被夷为平地了!连根毛都没剩下!”
夷为平地?!楚月倒吸一口凉气。果然……那个被她捅出来的玩意儿,威力这么恐怖吗?!
“那……那里面的人呢?”她追问道。
“人?”胡三缩了缩脖子,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什么人?那采石场早就荒废多少年了,哪来的人?就算有几个不开眼的流浪汉或者偷矿石的耗子,碰上那阵仗,估计……嘿嘿,早就变成肉泥喂山魈咯!”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甚至带着点幸灾乐祸,让楚月听得心里发寒。看来,采石场那些黑衣人,十有八九是……团灭了?
这算是……歪打正着?替林昭焕报了仇?
可林昭焕自己呢?
“小三子,”楚月的心又提了起来,“那……那个引发动静的……东西呢?后来去哪儿了?”
“那个啊……”胡三的表情变得更加古怪,似乎有些忌惮,又有些……敬畏?“小的也没看真切,就感觉……像是一团黑乎乎的山影子?闹腾了一阵子,把采石场那边砸了个稀巴烂之后,好像……好像就慢慢缩回去了?钻回山里头了?反正后来就没动静了。不过啊……”
他压低声音,凑近了些,神秘兮兮地说:“小的感觉,那玩意儿……好像没走远。这响水坡啊……以后怕是更不安生咯!寻常人最好是别靠近了!”
缩回山里去了?楚月稍微松了口气,但心里依然沉甸甸的。那东西没走远,始终是个巨大的隐患。
最重要的是,林昭焕还在地底!采石场被夷为平地,他所在的那个地下巢穴会不会也塌了?他……还能撑得住吗?
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右手掌。那个“同心印”记还在,但似乎……黯淡了许多?她尝试着集中意念去感应,却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接收不到任何回应了。
难道……林昭焕真的……
楚月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姑奶奶?姑奶奶您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胡三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关切地问了一句(虽然那关切里总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没……没什么……”楚月强打精神,摇了摇头。她不能放弃!只要没见到尸体,就不能断定林昭焕死了!她必须想办法!
“小三子,”她看着胡三,“你……一直住在这附近吗?对这响水坡很熟?”
“嘿嘿,还成吧。”胡三挺了挺(并不存在的)胸膛,脸上露出几分得意,“小的祖上就在这山里头讨生活,这方圆几十里的山山水水,哪个沟哪个坎,小的都门儿清!”
“那……你知道这附近,或者说响水坡西南方向,有没有什么……特别深的地洞、裂缝,或者……古墓之类的?”楚月紧盯着他的眼睛,希望能找到一丝线索。坤位,地底……这是她目前唯一的指向了。
胡三听到“西南方向”、“地洞”、“古墓”这几个词,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原本的得意也收敛了几分,变得有些警惕起来:“西南方向?姑奶奶您问这个干嘛?那边……可不是什么好去处!邪门得很!”
“我……我有个朋友,可能……可能陷在那里了。”楚月半真半假地说道,“他是个……地质勘探爱好者,喜欢到处钻洞……我担心他……”
“地质勘探?”胡三用一种“你骗鬼呢”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楚月一番,但也没戳破,只是咂了咂嘴,道:“西南边儿啊……那地方,叫‘落魂坡’,邪性着呢!别说地洞了,就是大白天,老林子都阴森森的,进去的人,十个有八个得迷路!至于古墓嘛……倒是有传闻,说以前有大户人家在那边葬过祖宗,还布了什么风水阵,邪乎得很!前些年还有盗墓的想去挖,结果……嘿嘿,没一个囫囵着出来的!”
落魂坡?听名字就不是什么善地!
楚月的心更沉了。林昭焕被困在那种地方……生还的希望……恐怕更渺茫了。
“那……那地方有没有什么特别大的、能通到地底深处的裂缝或者……塌陷坑之类的?”她还是不死心地追问。
胡三皱着他那尖尖的鼻子,仔细回忆了一下,摇了摇头:“明面儿上倒是没听说有啥大裂缝。不过……那边的山体好像有点怪,听老辈人说,底下好像是……空的?有时候下大雨,还能听到地底下传来‘咕噜咕噜’的水声。谁知道呢!反正,那地方,能不去最好别去!”
底下是空的?这倒和林昭焕说的“地底”对上了!
楚月心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也许……林昭焕所在的那个巢穴,入口极其隐蔽,所以才没人发现?
“小三子,”她看着胡三,眼神诚恳,“不瞒你说,我那个朋友……对我非常重要。我必须得去找他!你能不能……带我去那个落魂坡看看?或者……告诉我怎么走?”
胡三一听要去落魂坡,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哎哟喂!姑奶奶!您可饶了小的吧!那地方……真去不得!小的还想多活几年呢!再说了,您这身子骨,还没好利索呢,去了不是送死吗?”
“我可以给你钱!”楚月急了,开始翻自己的口袋,结果只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和一张银行卡(幸好银行卡还在),“你看!只要你带我去,或者告诉我准确位置,这些……这些都给你!不够的话,等我找到朋友出来,再给你更多!”
胡三看着那几张可怜的零钱,撇了撇嘴,显然没放在眼里。但当他的目光落在那张银行卡上时,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光芒,不过很快又被忌惮压了下去。
“钱是好东西……可也得有命花才行啊……”他嘟囔着,搓着手,似乎在激烈地思想斗争。
楚月见状,知道有门!立刻加码:“小三子,你放心!我不是让你跟我一起进去冒险!你只要把我带到落魂坡附近,指个大概方向就行!剩下的我自己想办法!而且……”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那个朋友……他可不是一般人。他懂点……嗯,玄乎的本事。说不定,他现在只是暂时被困住了,等他出来,你要是帮了我们,他肯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她这是在赌,赌这个狐狸脸老头对“玄乎本事”感兴趣,或者……有所敬畏。
果然,胡三听到“玄乎本事”四个字,眼睛猛地一亮!他再次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楚月一番,尤其是她手心那个已经淡得快看不见的印记,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复杂起来,有贪婪,有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深藏的、似乎与生俱来的……敬畏?
他犹豫了很久,终于一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成!姑奶奶!看在您……看在您朋友的面子上!小的就……舍命陪君子,带您去那落魂坡走一遭!不过可说好了啊!小的只把您带到坡外围,最多……最多指给您看几个可能有‘门道’的地方,里面您自己闯!是死是活,可怨不得小的!”
“没问题!就这么说定了!”楚月大喜过望,连忙点头。
“那……您这身子……”胡三看着她那虚弱的样子,又有点犯愁。
“没事!”楚月咬牙道,“我歇会儿应该就能走了!对了,你刚才那碗药……”她指了指床边那碗黑乎乎的不明液体。
“哦哦!”胡三连忙把碗端起来,“姑奶奶您放心!这可是小的祖传秘方,用了好几味山里头的宝贝熬的!保管您喝下去……呃……虽然味道不咋地,但效果绝对杠杠的!保管您待会儿能……能跑得比兔子还快!”
楚月看着他那闪烁的眼神,心里一百个不信。但这狐狸脸老头既然答应带路了,总不能现在把他得罪了。而且,她现在确实需要尽快恢复体力。
“行吧……”她心一横,接过那碗黑药汤,屏住呼吸,眼睛一闭,脖子一仰,“咕咚咕咚”几口就灌了下去!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苦涩、辛辣、土腥、还带着点骚气的味道,瞬间在她口腔和喉咙里爆炸开来!呛得她差点当场吐出来!
“咳咳咳!”她咳得惊天动地,眼泪都出来了。
“嘿嘿,良药苦口嘛!”胡三在一旁干笑着,“姑奶奶您运运气,缓缓就好,缓缓就好……”
楚月咳了好一阵子,才勉强缓过气来。别说,这药虽然味道恶心得令人发指,但喝下去之后,肚子里暖烘烘的,一股热流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原本酸痛无力的肌肉,似乎真的……恢复了一些力气?
“还……真有点用?”楚月将信将疑地活动了一下手脚。
“那是!”胡三得意地拍了拍胸脯(虽然还是很干瘪),“小的这手艺,可是跟山里头的老……咳咳,跟祖宗传下来的!专门治跌打损伤、惊吓过度!”
楚月看着他那副得意洋洋的狐狸嘴脸,心里虽然还是犯嘀咕,但身体状况的好转是实实在在的。看来,这个胡三……虽然看起来不靠谱,但似乎……真的有两下子?而且,他对自己的态度,似乎也透着点……奇怪的恭敬?
难道……他认识自己手心这个印记?或者……他知道林昭焕的来历?
无数的疑问在楚月脑海中盘旋,但她知道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
“小三子,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她站起身,虽然还有些摇晃,但已经能勉强行走了。
“不急不急,”胡三摆了摆手,“外面日头还毒着呢!等傍晚,山里头凉快点,也……也安全点,咱们再动身不迟。您先再歇会儿,小的去给您……弄点吃的?”
说完,他一溜烟地钻出了祠堂。
楚月看着他消失的背影,眼神复杂。这个胡三,到底是敌是友?他的出现,是巧合,还是……另有目的?
她走到祠堂门口,向外望去。
外面阳光明媚,但祠堂周围却异常僻静,只有茂密的树林和荒草,连一条像样的路都没有。这里……似乎与世隔绝。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安。不管怎样,现在胡三是她唯一的希望。她必须依靠他,找到落魂坡,找到林昭焕!
她回到草堆旁坐下,闭上眼睛,开始尝试调整呼吸,恢复体力,同时……再次将意念集中在右手掌心,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呼唤着那个名字:
林昭焕……林昭焕……你一定要撑住……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