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喷泉顶端那枚乳白光球的光芒在记忆画面中定格,众人眼前的景象如同破碎的镜面般片片剥落,视角被猛地拉回现实。
依旧是那片妖异绚烂的花海,依旧是那座虚幻的宫殿,依旧是喷泉顶端悬浮的、象征着三月七埋葬过去的“初开之火”。
死寂。
沉重的死寂笼罩着众人。
墟界即大梦的残酷真相,先天神圣们的冷漠与算计,大罗金仙们为争夺盘古遗泽展现出的贪婪、卑劣与淫邪……尤其是三月七在希望与绝望间反复沉沦、最终被至亲至爱彻底背叛的悲怆结局,如同冰冷的潮水,浸透了每个人的心神。
杏仙最先承受不住这沉重的氛围,她捂住胸口,眼中泛起水光,声音带着哽咽,
“奴家……奴家之前只觉得她是个可怕的魔头,差点毁了人间界,搅得六道不宁……”
“可看完这些……”
“她好苦,真的好苦……爱人盘古走了,婆婆也不能明着帮她,连那位创世神也……”
“奴家……奴家突然好想帮帮她……”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垂落的发辫,看向那枚光球的眼神充满了同情。
符玄同样沉重地点了点头,“杏仙所言……亦是本座所想。”
“西行轮回,人间界生灵涂炭的景象历历在目。”
“天道不仁,大罗视苍生为蝼蚁草芥。”
“三月七……她纵使手段酷烈,其根源亦是被逼至绝境的反抗。”
“若要我选择立场……”
她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
本座定会站在她这一边,向这虚伪的天道,向那高高在上的大罗们,讨一个说法!”
镜流依旧沉默如冰雕,清冷的眼眸低垂,无人能窥探其思绪。
只有她自己知道,周牧曾透露的“大梦”与“牺牲”的真相,此刻正与眼前的记忆相互印证,在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她无法像杏仙符玄那般轻易表态,因为她看到的,是更深邃也更残酷的棋局。
景元的神情最为复杂。
他眉头紧锁,金瞳中光芒剧烈闪烁,欲言又止。
最终,他将那份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关于“星的立场”和“界定之书历史矛盾”的尖锐质疑强行压下,话锋一转,指向了更迫切的现实问题。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这片奇异的花海,声音带着将军特有的审慎与警惕,
“此地主人引导我等探查三月七的过往,绝非无的放矢。”
“馈赠必有代价,真相背后往往藏着目的。”
“尤其是……”
他目光投向那虚幻的宫殿,“那位停云小姐,身为万灵道主,墟界真正的大罗顶点之一。”
“即便她曾在仙舟化身为接渡使,我对她,或者说,对一切视苍生为棋子的‘大罗’存在,都难生好感。”
他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源自守护者立场的、根深蒂固的疏离与戒备。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话语,花海之中,流光汇聚。
一位身着华丽宫装、气质雍容华贵的女子身影悄然具现。
她容颜绝美,眉眼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九条巨大的、由柔和银白光尘凝成的狐尾在她身后虚空中优雅摇曳,每一条狐尾上都缠绕着闪烁秩序神辉的锁链,象征着其对规则的无上掌控。
令人意外的是,她怀中竟抱着一只睡得正香的帕姆。
停云现身,目光首先落在景元身上,微微欠身,
“将军大人,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景元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沉默地抱拳回礼。
停云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目光扫过神情各异的众人,最终落在那喷泉顶端的光球上,眼神变得无比复杂,带着深深的怜惜与无奈。
她轻抚着帕姆的皮毛,轻声开口,
“小女子知晓诸位心中疑窦丛生。”
“引诸位来此,观三月妹妹过往,并非戏耍,亦非有所图谋。”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恳切,
“唯有一愿。”
“望诸位在此番‘轮回’之中,莫要站在三月妹妹的对立面。”
“她的路,已足够孤独艰难。”
“当然不会!” 杏仙立刻抢答,语气激动。
符玄也紧随其后:“符玄以罗浮太卜之名起誓,此番西行,必不助纣为虐!”
“天道不公,大罗无道,三月七所求,亦是我等欲明之真相!”
停云闻言,脸上终于绽开一抹如释重负的真心笑容,仿佛心头一块巨石落地,
“如此,小女子便安心了。”
镜流依旧沉默,只是抱着剑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景元的内心却远未平静。
停云的解释非但未能打消他的疑虑,反而让疑云更重。
其一:记忆中的三月七明明已横扫六道,集齐了除三清外的盘古元神碎片,掌控了近乎无敌的力量,为何最终会发展到现在这般局面?
其二:星师妹持有的「人间界界定之书」所载历史,与他们亲身经历以及刚刚看到的记忆,存在着根本性的矛盾。这绝非偶然。星师妹本人,在这盘大罗棋局中,扮演着什么角色?她的立场是否真的如表面那般?界定之书是被篡改,还是……本身就是某个计划的一部分?
其三:大圣、二郎显圣真君……这些桀骜不驯、甚至曾反抗天庭的强者,为何会将传承交予他们这些“凡人”?在大罗眼中,他们连棋子都未必够格。选中他们重走西行,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仅仅是寻找神技吗?
这些念头在景元脑中疯狂串联、碰撞,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但他知道,此刻贸然质问停云这位大罗,不仅得不到答案,反而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危险。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思绪,将所有的疑惑死死锁在心底,脸上恢复了惯常的沉稳。
他抬起头,目光迎向停云,问出了当前最实际的问题,
“敢问停云小姐,我等欲修习万灵道神技,不知该从何处入手?”
停云似乎早料到他有此一问,并未惊讶。
她优雅地伸出两根纤细的手指,
“方法有二。”
“其一,为‘启示’。”
“我可直接将万灵道神技的‘真意’与‘特性’灌顶于诸位识海,瞬息可成,立竿见影。”
她话锋一转,带着一丝警示,
“然此法所得,非汝等自身悟道而来。”
“它虽强横,却会令尔等……永久失去某种‘资格’。”
“其二,” 她放下手指,目光扫过众人,
“便是「多看,多想,多学」。”
“于万灵界中行走、观察、感悟,凭借自身智慧与机缘,领悟神技本源。”
“此法艰难耗时,然一旦领悟,神技便真正属于你,烙印于神魂,永无后患。”
她看着陷入沉思的景元、杏仙和符玄,又与目光深邃的镜流对视了一眼,补充道,
“小女子给诸位一个提示。”
“万灵道神技,其核心奥义,与「进化」二字息息相关。”
“进化……” 杏仙和符玄立刻被这个词吸引,开始思索万灵界所见所闻与“进化”的关联。
然而景元的注意力,却完全被停云的第一种方法及其后果所占据。他敏锐地抓住了关键点,追问道,
“停云小姐,敢问那「启示」所得之力,究竟有何后患?”
“失去的「资格」,具体所指为何?”
停云抚摸帕姆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她脸上的笑容淡去,眼神变得有些晦暗,仿佛触及了某些不愿多言的禁忌。
沉默了片刻,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洞悉规则的沉重,
“神技……本质是盘古力量在特定规则层面的体现。”
“其强大之处,非仅在于能力本身,更在于其蕴含的、超脱常理的「特性」。”
“然盘古……亦是大罗之境。”
“这就意味着,同位格者,很轻易便能解析、模仿甚至赋予类似的「特性」。”
“所谓「启示」,便是由一位大罗,将其自身理解、甚至改造过的神技特性,直接赋予尔等。”
她直视景元,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灵魂,
“此力虽强,但其根源,系于启示者一身。”
“祂……可随时收回那份特性,更可……于赋予之时,便设下尔等无从察觉的禁制与枷锁。”
停云的语气变得更加凝重,
“更重要的是,六道神技源于盘古遗留的本源规则。”
“一旦接受了外来的、由其他大罗‘启示’而来的神技特性……”
“汝等体内便已有了神技的烙印,无论其来源为何。”
“有了,便是有了。”
“盘古遗留于六道本源中的、那份等待有缘者自行领悟的「真正资格」……便永远对你关闭了大门。”
景元心中豁然开朗,一股寒意却顺着脊椎爬上!
这哪里是捷径?
这分明是断人道途的绝户计!
不仅剥夺了你获得盘古本源力量认可的机会,更将你彻底变成了那位“启示者”可以随意操控、予取予求的傀儡棋子!
这一瞬间,他脑中闪电般划过卡芙卡的身影!
那位星核猎手,在五庄观人参果树下……不正是接受了某种“启示”吗?!
她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值得某位大罗如此“重视”,不惜用这种方法提前“标记”和“控制”?
停云仿佛感应到了景元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她轻轻抚摸着帕姆,目光投向花海深处,低声说道,
“景元将军是否在想……为何有人会被如此‘特别关照’?”
她微微叹息,
“因为墟界虽为大梦,时光长河奔流不息,其中亦蕴藏着无穷变数。”
“有些生灵,天生便是搅动命运的‘变量’。”
“有些存在,其思维与行动方式,生来便超脱于‘智者’的推演与掌控……”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空间,落在了遥远的某处,语气带着一丝奇异的感慨,
“便如星宝。”
“你或许能看透她的力量深浅,或许能猜到她心中的想法,但她下一步会如何行动,会做出何等惊人之举……永远在你意料之外。”
停云收回目光,看向景元,眼神带着一丝悲悯,
“若你身边有亲近之人被大罗‘启示’了……”
“那只能说明,在未来的某条时间支流中,那位‘亲近之人’,做出了让布局的大罗都感到威胁、甚至……恐惧的事情。”
“所以,‘启示’降临。”
“那条充满变数、可能颠覆棋局的时间线,便被强行扼杀、埋葬。”
“成了一条……被废弃的支流。”
“而接受了‘启示’之人,其未来的可能性,便已被锁死在那位大罗预设的轨迹之中。”
花海的风似乎都停滞了。
停云的话语,揭示了“启示”背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那是对未来的谋杀,对可能性的阉割,是高高在上的执棋者,对不安定棋子最冷酷的“修剪”。
景元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符玄和杏仙也听得脸色发白,寒意透骨。
镜流依旧沉默,但周身的气息,似乎更冷冽了几分。
帕姆在停云怀中不安地动了动,发出细微的鼾声,与这凝重的氛围格格不入。
死寂持续了良久。
最终,是景元深吸一口气,强行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看向停云怀中的帕姆,试图转移话题,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
“停云小姐,星穹列车的列车长在您这里……倒是丰腴了不少。”
他目光落在帕姆明显圆润了一圈、毛茸茸的身体上,那肥嘟嘟的模样,脸颊的肉都快把眼睛挤成一条缝了,
“看来万灵界的伙食,着实不错。”
停云低头看了看睡得正香、甚至舒服得打起小呼噜的帕姆,脸上终于重新浮现一丝带着宠溺的笑意,指尖轻轻挠了挠帕姆的下巴,
“这小家伙,胃口是极好的。”
“万灵界生机勃勃,各色灵果珍馐,倒也合它口味。”
提到帕姆的伙食,气氛终于缓和了一丝。
杏仙也凑近看了看,小声嘀咕,“好可爱的小狗……”
符玄点头,“确实!想养!”
景元见此,顺势将话题拉回现实,
“停云小姐,关于墟界现状,三月七姑娘她……”
他斟酌着措辞,没有直接问她的下落和状态,那太过敏感。
停云理解他的意思,轻轻摇头,眼神带着深邃的忧虑,
“三月妹妹……行踪难测。”
“自那日离开,她便深入墟界混沌海,其心已决,前路……难料。”
“至于六道格局,天道未知,地狱道由婆婆坐镇依旧,修罗道那位没有立场,恶鬼道被三月妹妹改造成了宜居之地,万灵道自有小女子维系秩序,人间道……”
她顿了顿,摇了摇头,
“不提也罢!”
停云描述的景象,充满了变数,但也在意料之中。
“多谢相告。” 景元抱拳,心中对局势有了更清晰的轮廓。
他环视同伴,
“此地不宜久留,我等还需寻找神技机缘。”
“停云小姐,就此别过。”
符玄和杏仙也行礼告辞,镜流只是微微颔首。
停云抱着帕姆,优雅回礼,
“诸位保重。万灵界内,遵循规则即可。若有危难,可循心中光径指引,或能得一线生机。”
她指的是之前引导他们来此的九尾光尘路径。
“明白。” 景元点头,不再犹豫,转身率先踏出花海范围。
符玄、杏仙、镜流紧随其后。
一步踏出那被无形力场笼罩的梦幻花海,狂暴而充满原始生机的气息再次扑面而来。
头顶是流转的七彩天穹,脚下是温热搏动的“活土地”,远处传来进化区特有的、充满野性的嘶吼与能量碰撞的轰鸣。
刚才在花海核心经历的记忆回溯、真相冲击、以及停云揭示的残酷未来,仿佛被这充满生命搏动与生存竞争的环境冲淡了些许,但也更添了几分紧迫感。
景元停下脚步,望向进化区深处那光怪陆离、危机四伏的景象,眼神重新变得锐利,
“走吧。”
“神技之路,就在脚下。”
“多看,多想,多学……尤其是关于‘进化’。”
他特意强调了停云给出的提示。
符玄展开神念,警惕地扫视四周可能潜伏的危险。
杏仙深吸一口气,周身散发出淡淡的草木清光,与万灵界的生机隐隐呼应。
镜流则在身后升起一轮月华,气息沉凝。
四人不再多言,身影化作流光,再次投入了万灵界进化区。
他们的目标明确,在重重博弈的漩涡里,抓住那属于自身的力量——万灵道神技。
……
而与此同时,在时间与空间维度都截然不同的地方,另一个身影正以截然不同的姿态行走。
人间界,四部州。
卡芙卡的身影如同优雅的幽灵,在生灵涂炭的人间界飘荡。
她走过被妖物、恶鬼占据、篝火上烤着人形残骸的部落营地,紫色眼眸平静无波,指尖一缕紫色烟雾缭绕升腾,仿佛在欣赏一幅残酷的抽象画。
魑魅魍魉的狂笑、俘虏的哀嚎,不过是背景噪音。
她造访过森严却腐朽的天庭,金光闪闪的殿宇下是麻木的天兵和醉生梦死的仙官。
她也曾深入地府,在莎布意志投影的冰冷秩序下,旁观着亡魂的审判与轮回。
龙宫的奢华宴饮,仙山洞府的清冷避世……她都一一踏足。
凭借“缚心箓”神技,她的意念如无形丝线,轻易渗透半步大罗的感知屏障,编织出“此地无异状”的认知。
她像一个完美的观察者,一个冷酷的局外人。
至于她都看到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
麻木的母亲机械地给骨瘦如柴的孩子喂食草根,眼神空洞。
卡芙卡路过,孩子好奇地看向她漂亮的紫色丝袜。
她停下脚步,蹲下身,指尖一缕烟雾飘向孩子。
孩子眼中瞬间闪过被喂食蜜糖的虚假满足,咯咯笑起来。
卡芙卡起身离开,孩子的笑容迅速褪去,只剩下更深的茫然。
她没有拯救他们,她只是……测试了一下神技的效果。
……
一只刚化形不久的兔妖,目睹族人被投入油锅,悲愤地冲向大妖。
卡芙卡倚在廊柱阴影下,指尖微动。兔妖冲到一半,突然觉得大妖威严的面容变得无比亲切,仿佛看到了失散多年的长辈,满腔怒火化为孺慕之情,扑通跪下。
大妖一愣,随即得意大笑。
卡芙卡轻笑一声,指尖烟雾散去,兔妖瞬间清醒,看着近在咫尺的狰狞利齿,吓得瘫软在地,被妖兵拖走。
她只是……觉得这一幕很有趣。
……
她踏入一座灵气氤氲的洞天福地,仙鹤清唳,灵泉叮咚。
守山的老道看到她一身“伤风败俗”的紫色衬衣、丝袜,尤其那慵懒放荡的气质,勃然大怒,
“何方妖女!秽我清修之地!”
拂尘带着金光扫来。
卡芙卡甚至懒得动手,心念微转,“缚心箓”发动。
老道眼中怒火瞬间转为惊艳与痴迷,扫来的拂尘硬生生停在半空,讷讷道,
“仙……仙子驾临,蓬荜生辉……”
卡芙卡看也没看他,径直走向风景最好的悬崖边,点燃一支烟,对着云海吐出完美的烟圈。
片刻后,她离开,老道如梦初醒,看着空无一人的悬崖,只当是心魔幻象,惊疑不定地盘坐念经。
……
……
恐惧?不存在的。
怜悯?太过奢侈。
卡芙卡的字典里没有这些词汇。
她行走的目的只有一个。
——寻找可以真正属于自己、不被他人赋予和操控的力量。
为了星宝。
星宝需要一个更安全、更稳固的依靠,而不是一个随时可能被“启示者”收走力量、锁死未来的傀儡。
是的,早在星宝向她展示“界定之书”时,她便理解了自身现状。
一个玩具。
大能者的玩具。
这让她愤怒的同时,心中升起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嘲讽。
她能在这行为中察觉到某种“恐惧”。
某些存在正恐惧着她的未来。
这就够了。
……
卡芙卡行走了不知多久,踏遍人间界的角落,紫色的眼眸映照着世间的污浊、苦难、虚伪与挣扎,却始终清澈如初,没有染上半分尘埃。
那些景象无法撼动她的心,也无法为她指明方向。
直到某一天,一个念头如同水中的气泡,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她心湖表面,没有任何前因后果的推演,纯粹得如同本能指引。
去女儿国看看。
没有深思,没有犹豫。卡芙卡优雅地转身,步履从容,仿佛只是去赴一场下午茶会。
她并未利用神技强行破界离开人间道。
——那或许会触动某个存在的警觉。
她只是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自然而然地循着冥冥中的牵引,踏入了女儿国的边界。
……
女儿国。
踏入国境线的瞬间,无形的规则降临。
身上那身标志性的紫色衬衣、短裙、丝袜如同幻影般无声消散。
一副冰冷沉重的镣铐凭空出现,精准地锁住她纤细的脚踝,锁链不足半米。
双手被一股柔和却不可抗拒的力量拉向身后,手腕被另一副“无诤环”紧紧扣住。
刹那间,她变得与这国度中万千女子一般无二——不着片缕,身负枷锁。
卡芙卡微微扬眉,低头看了看束缚自己的镣铐,又抬眼扫视眼前奇异的国度。
没有羞赧,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意外都没有。
那双紫色眼眸里,只有纯粹的好奇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归家般”的自然。
她轻轻活动了一下被反剪的手腕,感受着金属冰冷的触感和锁链的重量。
脚镣限制了步伐,却无法束缚她的从容。
她以一种近乎舞蹈般的、带着独特韵律的姿态,迈出了第一步,大大方方地向着城内走去。
城内的景象比她想象的更……有序。
镣铐叮当作响,却成了生活交响曲的一部分。
……
早餐摊,一位妇人背对着摊位,被反剪的双手却异常灵巧。
她用手肘和肩膀的巧妙配合,稳稳夹住长柄勺,从热气腾腾的大锅里舀出米粥,倒入面前排队的女子用嘴叼着的陶碗里。
买粥的女子则微微弯腰,用牙齿小心咬住碗沿,付钱则是用脚尖灵活地从腰间挂着的布袋里勾出几枚铜钱,精准地踢进摊主脚边的钱箱。
……
田野间,农妇们排成一列,被缚的双手无法扶犁,她们便用肩胛和背部共同顶住特制的短犁,依靠腰腿的力量和统一的步伐节奏,在号子声中一步步向前推进。
汗水顺着她们光洁的脊背滑落,在阳光下闪着光。
……
城门处,女战士们身姿挺拔。
她们无法持盾,便将小圆盾用皮带固定在肩背处。
弓箭手则坐在地上,用双脚脚趾夹住特制弓身,被反剪在身后的双手则共同拉住弓弦,用腰腹和背部的力量开弓,眼神锐利地扫视城外。
箭矢射出时,带着一种奇异的、源于全身协调的力道。
……
铁匠铺里,女铁匠用嘴咬着铁钳固定烧红的铁块,双脚轮流踩踏巨大的皮囊鼓风,被缚的双手则握着短锤,依靠腰力精准敲打。
卖布的女子用牙齿和肩膀配合展开布匹,让顾客挑选。
甚至还有杂耍艺人,用被缚的身体表演着柔术与平衡,引来阵阵喝彩。
……
这是一种在极致束缚下演化出的、充满生命韧性的奇特美学。
镣铐不是苦难的象征,反而成了融入呼吸般自然的一部分,甚至催生出别样的优雅与力量感。
她们的脸上没有屈辱,只有一种安于此刻的平静,或者专注于手头事务的认真。
卡芙卡行走其间,像一个初来乍到的游客,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一切。
她学着她们的样子,尝试用脚趾夹起掉落的果子,用肩膀顶开门帘,在跳跃前进时保持平衡。
她的动作起初有些生涩,但那份刻在骨子里的优雅和惊人的学习能力,让她很快便掌握了要领,甚至比许多本地人做得更流畅好看。
她在这里感到一种奇怪的舒适。
这赤裸与束缚,对她而言,就像脱掉了一件名为“世俗眼光”的累赘外衣,反而更自在。
这里的生活,剥离了无谓的遮掩和复杂的欲望,只剩下最基础的生存和与之相伴的独特韵律。
于是,卡芙卡就在这里安家了。
她在靠近城郊的地方找到一间空置的小屋。
学着邻居的样子:
取水:走到河边,侧身跪下,用肩膀和脸颊夹住水罐,小心地倾斜身体,让罐口浸入水中,依靠水流灌满。起身时,腰腿发力,动作稳定,水一滴不洒。
生火:坐在地上,双脚灵活地夹取柴火堆叠,用脚趾夹着火石互相敲击,溅出的火星引燃火绒。被缚的双手只需在身后微微调整坐姿保持平衡。
进食:将简单的食物放在矮几上,俯下身,直接用嘴去咬食。
缝补:将需要缝补的衣物(简单的布料)铺在地上,用脚趾按住边缘,嘴里咬着穿了线的骨针,灵活地低头进行穿刺缝合。针脚竟也细密整齐。
……
她甚至渐渐喜欢上了这种生活。
一种纯粹、简单、在规则框架内寻求最优解的智力游戏。
每一次成功的取水、每一次顺利的生火、每一次优雅地越过门槛,都像是一次小小的胜利。
她自由地进出女儿国。
每一次踏出国境线,镣铐自动解除,衣衫恢复。
每一次踏入,枷锁瞬间加身,赤身露体。
她毫不在意这种切换,仿佛只是换一件衣服那样寻常。
在国境外,她依旧是那个优雅神秘、带着危险气息的卡芙卡。
在国境内,她便是这规则下从容生活的一员。
而这般生活,也让卡芙卡察觉到了女儿国最大的异常。
——时间。
她在城内生活了多久?
一年?百年?万年?
记忆里,她看过了无数次日升月落,经历了女儿国几次盛大的节日庆典,看着邻居家新生的婴孩长成少女,又看着少女诞下下一代……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光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刻度的意义。
但外界,却只过了一瞬。
……
在这漫长到近乎凝固的时光里,她几乎认识了这个国度里所有的人。
从王座上的黑塔到街角卖炊饼的老妪,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性格:
有女将军们眼神锐利,总是不安分地磨砺着被缚状态下能使用的武器,似乎渴望着挣脱枷锁去征战。
有女子沉溺于肉体被束缚带来的奇异安全感,甚至私下寻求更紧的捆绑。
有女子野心勃勃,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钻研力量,试图成为最强的“镣铐武士”。
但更多的是像她的邻居阿萍那样的普通女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在镣铐的叮当声中编织草席,哺育孩子,与邻居闲聊,平静地接受着这种永生和禁锢交织的生活。
哦对了,还有一直沉睡在王座上的黑塔女王。
从未醒过。
……
女儿国的人口在增长。
子母河水致使这里的新生儿不断降生,但女儿国的疆域似乎也在同步扩张。
新建的房屋、新开垦的田地,总是恰到好处地容纳了新的人口。
就像这个国度本身是一个有生命的、会呼吸的有机体,随着“居民”的增加而自然生长。
这引发了卡芙卡长久以来的思考。
为什么?
那位神秘的国师,为什么要创造并维系着这个庞大的、奇特的、仿佛时间孤岛般的国度?
又为什么庇护如此众多永生的生灵,让她们在束缚中安度漫长岁月?
这对他而言,意义何在?
是责任?
是实验?
是……某种巨大的、需要无数灵魂锚定才能维持的东西?
心茧?
她当然知道“心茧”试炼的存在。
但无数年过去,她从未主动寻找,也未被强制拉入。
仿佛她这个外来者被默许了旁观的权利。
但这试炼到底是什么?
为何在民众口中,从未有人真正通关过?
通关后承载的“权能”又是什么?
与国师的目的有关吗?
这些年里,卡芙卡也知晓了自己身上镣铐的本质。
无诤环。
诤,争执,纷扰。
这枷锁的真正目的,是让所有人停止对外在“自由”的执着,将精力转向如何在规则内更好地“存在”。
这是一种对欲望的引导和驯服?
还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禁锢?
她亲身经历了这种生活,感受到其中的秩序之美,也隐隐触摸到其哲学内核。
——在绝对的“形”的束缚下,寻求“神”的自由与和谐。
这让她对自己掌握的“缚心箓”有了更深的、模糊的感悟。
……
与此同时,女儿国宫殿深处。
周牧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宫墙,落在城郊那个紫色身影上。
他看着卡芙卡从容地生活,看着她优雅地克服束缚,看着她与不同的居民交谈,看着她眼中偶尔闪过的思索光芒。
他没有降下试炼。
没有催促。
没有打扰。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像观察一粒落入奇特生态系统的种子,好奇她会如何生根发芽,会长成什么模样。
无数年的光阴,对此刻的他而言,不过是漫长注视中的一瞬。
女儿国的时间流速,本就是他为观察“变量”而设的特殊沙盒。
卡芙卡的存在本身,她身上那份被“启示”标记又努力挣脱的挣扎,她那份独特的、在混沌中保持优雅的冷漠,以及她与星宝之间难以言喻的羁绊……都让她成为了一个极其特殊的观察样本。
也许,她正是那个能真正触动“心茧”的人?
周牧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依旧沉默,只是那注视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难明。
……
卡芙卡的日子还在继续。
她坐在小屋门口,被反剪的双手自然地垂在身后,光洁的脚踝上锁链轻响。
她微微仰头,看着女儿国永恒明媚的天空,指尖无意识地虚握着,仿佛那里有一支看不见的烟。
紫色的眼眸深处,沉淀着无数光阴的智慧与一片深不可测的宁静。
她在等待,或者,她只是在生活。
……
无数元会的时光在这里流淌而过。
卡芙卡早已成为女儿国这幅奇异画卷中一道独特的风景。
她与不同的人相处。
与沉溺束缚者探讨过感官的极限。
与野心勃勃者推演过镣铐下的搏杀技巧。
与寻常妇人分享过用脚趾编织花环的心得。
她的欲望在这片土地上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展现。
——并非肉欲的沉沦,而是对规则内“可能性”的极致探索,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好奇和优雅的放浪。
她曾用脚趾夹着画笔,在被缚状态下画下令人惊叹的、充满扭曲美感的壁画。
也曾仅凭腰肢和背部的力量,在庆典上跳出让所有人大开眼界的、充满禁忌暗示的舞蹈。
周牧的无数分身——从丞相到铁匠,从农妇到卫士——都与之有过交集,感受过她那份无视一切桎梏的、近乎本能的自由灵魂。
而王座之上,周牧始终静静观察。
他看到了卡芙卡如何在“无诤环”的框架下,将“束缚”本身演绎成了一种独特的“自由”。
她不是在对抗规则,而是在规则的血肉中翩翩起舞,挖掘出连他这位创造者都未曾预料到的深度。
她的行为放浪不羁,却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清澈。
她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割着女儿国表象下的运行逻辑。
周牧心中没有嫌弃,只有纯粹的欣赏和……一丝期待。
他化身亿万,体验一切,而卡芙卡,正以一种他未曾体验过的方式,在体验着他创造的规则。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他“成为一切”之路的补充和印证。
他无法读取她的念头,她恍然间的明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不曾泛起。
但他能“看”到她的状态。
——她的灵魂在女儿国漫长的时光里被反复打磨、浸润。
那份在规则内寻求极致、无视世俗眼光的从容,那份对欲望本质的深刻理解,那份对女儿国众生百态的冷眼旁观与亲身融入……
她的心境早已超越了寻常半步大罗的积累,抵达了一个奇特的、饱满的临界点。
等待着触发。
……
又是一日晌午。
卡芙卡和往常一样,笑着对身前的少女点头。
她刚刚结束与邻居阿萍的交谈。
而就在卡芙卡看着阿萍走远,准备转身回屋,习惯性地想用脚趾去勾门闩的那一刻——
她脚下温润的泥土,倒映着她身影的水洼,甚至她脚踝上冰冷的镣铐,都仿佛同时凝固了一瞬。
没有天旋地转,没有空间撕裂。
仿佛只是眨了一下眼,又仿佛时间本身被拉长、扭曲。
当卡芙卡再次“看清”时,她发现自己依然保持着倚门框的姿势,脚镣依然在,双手依然被缚在身后。
但周遭的一切都变了。
女儿国明媚的天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粘稠、压抑、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深灰。
她的小屋、远处的田野、城郭……都像褪色的水墨画,模糊、扭曲,最终沉没在无边无际的灰色雾气里。
她,孤身一人,站在一片绝对死寂的灰色荒原上。
脚下是冰冷、坚硬、毫无生气的灰色岩石。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铁锈味。
「真实心茧——第一关:恐惧。」
一个冰冷、毫无情绪、仿佛直接在灵魂深处响起的声音,如同宣告:
「试炼者:卡芙卡。」
「心茧:真实。」
「第一境:寻回失落之物——恐惧。」
「说明:恐惧非怯懦,乃生命存续之本能预警,感知缺失即为灵魂残缺。此境,汝将直面‘无’对‘存在’的终极侵蚀。寻回它,补完汝身。」
声音消失,死寂再次统治一切。
卡芙卡紫色的眼眸微微眯起,扫视这片荒芜的灰色世界。
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份从容的慵懒,甚至嘴角的弧度都没变。
她试着动了动被反缚的双手,锁链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
“恐惧?”她轻声自语,声音带着一丝玩味,“还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呢。”
她迈开脚步,脚镣拖在灰色的岩石上,发出单调的刮擦声。
她走得很稳,姿态依旧优雅,仿佛不是在探索一个未知的恐怖之地,而是在自家花园散步。
她观察着四周,试图寻找任何线索或异常。
然而,目之所及,只有一成不变的灰色岩石和浓雾。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可能走了很久,也可能只是一瞬。
卡芙卡感到一种奇异的“空”。
不是危险的预兆,而是一种……存在本身被稀释的感觉。
仿佛她行走的动作、锁链的声音、甚至她本身的存在感,都在被这片灰色的世界缓慢地、不可抗拒地吸收、同化。
就在这时,变化发生了。
前方的浓雾微微波动,灰色褪去一些,显露出一片……不算熟悉的景象。
是星穹列车的观景车厢!
舷窗外是璀璨的星海,帕姆正推着餐车走来,桌上还放着星宝最喜欢的垃圾桶味奶茶。
但这一切,都是灰色的!
星海是凝固的灰色光斑,帕姆是僵硬的灰色雕塑,奶茶是粘稠的灰色液体。
没有声音,没有温度,没有活力。
像一个精心制作的、却彻底失去灵魂的模型。
卡芙卡脚步顿住,静静地看着。
她的眼神没有波动,只是多了一丝探究。
接着,灰雾再次涌动,景象变幻。
这次是她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角落——
也许是她幼年流浪时曾短暂躲避风雨的一个破败教堂。
彩绘玻璃的碎片散落一地,但颜色同样是死寂的灰。
圣像的面容模糊不清,只剩下空洞的眼眶。
然后是第三幅。
一片虚无的战场,无数形态各异的尸体堆积如山,武器断裂,旗帜破碎。
同样,只有灰色。
死亡在这里失去了血腥和惨烈,只剩下冰冷的、绝对的“无”。
一幅幅画面在她面前展开,都是她生命中或深刻、或模糊的片段,但统统被剥离了色彩、声音、情感,只剩下单调、冰冷、死寂的灰色轮廓。
它们如同墓碑,静静矗立在这片荒原上,昭示着“存在”被“无”吞噬后的最终形态。
卡芙卡继续走着,穿行在这些灰色的记忆墓碑之间。
她依旧感觉不到恐惧。
这些景象对她而言,更像是某种……抽象的艺术展览。
她甚至饶有兴致地停下来,仔细“欣赏”一座由灰色冰晶构成的、扭曲的雕塑,点评道,
“嗯,这个形态的扭曲感,倒有几分后现代的味道。”
然而,随着她深入,一种更微妙的变化开始在她体内发生。
不是恐惧的悸动,而是……一种“剥离感”的加剧。
她感觉自己的体温在流失,指尖变得冰凉。
她试图调动体内的力量——无论是灵力还是“缚心箓”的神技特性——都如同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这片灰色的世界,在“消化”她!
她的动作开始变得有些滞涩,不像之前那般行云流水。
每一次抬脚,每一次锁链的拖动,都似乎比之前更费力。
她的优雅依旧,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更让她感到一丝异样的是。
她的欲望……在消退。
那份对星宝的执着守护,那份对力量的渴求,那份对优雅姿态的坚持,那份对未知的好奇……这些驱动她行动的核心欲望,仿佛被这灰色的雾气浸染,变得模糊、稀薄。
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缓慢地淹没她的意识核心。
她停下脚步,看了看自己被束缚的脚腕。
皮肤似乎也带上了一层灰败的色调。
她尝试想象星宝的笑容,那能让她在任何困境中都保持清醒的锚点……但脑海中浮现的,竟也是一张模糊的、失去色彩的、空洞的灰色面孔。
“呵……”卡芙卡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带着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
就在这时,她前方不远处的灰雾剧烈翻腾,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那轮廓没有五官,没有细节,只有纯粹的、深沉的灰,仿佛是将这片世界的“无”浓缩到了极致。
它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动作,却散发出一种比之前所有景象加起来都要恐怖的“吸力”!
卡芙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上最后一丝属于“卡芙卡”的色彩、温度、乃至存在本身的概念,都疯狂地想要脱离她,投向那个灰色的人形!
她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某种存在根基被撼动、被强行剥离的本能反应!
她的优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脚步踉跄了一下,几乎要摔倒。
被反缚在身后的双手下意识地用力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她紫色的眼眸死死盯着那个灰色的人形。
里面没有恐惧,却燃起了一种冰冷的、从未有过的火焰。
——那是生存的本能在疯狂预警!
是面对“无”对“存在”最直接、最彻底的抹杀威胁时,生命体最原始的反应!
她明白了。
恐惧,并非仅仅是面对刀枪、猛兽或死亡时的战栗。
恐惧,更是面对“存在”本身被彻底否定、被“无”吞噬殆尽时,那源自生命最深处的、绝望的警钟!
这片灰色荒原,这些记忆墓碑,这个灰色人形,它们不是要吓唬她,而是要让她“体验”和“理解”什么是“无”,以及“存在”失去“无”的预警后将面临的终极结局。
——彻底的湮灭,连一丝痕迹、一点色彩、一种欲望都不会留下。
第一关,不是要让她“感到害怕”,而是要让她这个“不知恐惧为何物”的残缺者,重新“认识”到“恐惧”存在的绝对必要性。
——它是“存在”面对“无”时,最后也是最根本的防线!
卡芙卡站稳身体,尽管身体还在因本能的排斥而微微颤抖,锁链叮当作响。
她看着那个不断抽取她“存在”的灰色人形,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实质的专注。
“原来如此……”
她低语,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领悟,
“恐惧……是‘存在’对‘无’说的……‘不’。”
她的眼神,第一次在这个灰色的世界里,锐利得如同淬火的刀锋。
不再慵懒,不再玩味,只有一种面对终极威胁时,属于“卡芙卡”这个存在的、冰冷的决绝。
找回恐惧的第一步,不是“感到”它,而是“理解”它为何而存在,以及失去它的代价。
她,正在找回。
但那源自生命本能的预警,对她而言,依旧隔着一层坚不可摧的玻璃。
她尝试去“想”象恐惧应有的模样。
——心跳加速、冷汗涔涔、四肢僵硬……
这些描述如同干瘪的文字,无法在她心中激起半分涟漪。
强行赋予的威压?
那只是高位格对低位格的碾轧感,如同巨石临头,带来的是“毁灭”的预判,而非“恐惧”的战栗。
毁灭是结果,恐惧是过程。
她可以冷静地计算毁灭的轨迹,却无法模拟那临渊而立的眩晕感。
“不曾拥有,如何寻回?” 她低语,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极淡的自嘲。
灰色的雾气如同活物,缠绕着她的脚踝,向上蔓延,那种存在被稀释、被同化的“空”感越发强烈。
她的体温更低,皮肤下仿佛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冰冷的灰烬。
锁链的每一次晃动,都像在提醒她正在失去什么。
就在这时——
前方的灰雾没有凝聚成灰色的墓碑,而是猛地向内坍缩,撕开一道刺目的裂隙!
色彩!声音!鲜活的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这片灰色的死寂!
星宝的身影,清晰无比地出现在裂隙之后!
她背对着卡芙卡,穿着那身熟悉的开拓者制服,灰发在虚幻的光线下依旧张扬。
她微微侧过头,露出半张带着点狡黠笑意的脸,声音清脆,带着星特有的、有点不着调却充满活力的腔调,
“再见,卡芙卡。”
卡芙卡的瞳孔骤然收缩!
不是因为星宝的出现,而是因为这句话本身!
再见?在这种地方?对她?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违和感瞬间攫住了她。
几乎是本能地,卡芙卡顺着星宝侧头的方向望去——
就在星宝身后不远的地方,另一个“卡芙卡”站在那里!
那个“卡芙卡”穿着她标志性的紫色衬衣、短裙、丝袜,姿态慵懒,嘴角噙着那抹熟悉的、仿佛洞悉一切又漠不关心的微笑。
她看着星宝,眼神平静无波,甚至还带着一丝欣赏般的玩味。
而星宝的身影,就在那个“卡芙卡”平静的注视下,如同被投入强酸的画作,从脚部开始,色彩迅速褪去、崩解、化为飞散的灰色光点!
她的笑容凝固,眼神在最后一刻似乎想转向真正的卡芙卡,却只来得及留下一片空洞的灰白,随即彻底消散在裂隙之后,只留下一句无声的“再见”在卡芙卡脑中回荡。
“不——!”
一声嘶哑的、完全不似卡芙卡平日优雅的尖叫,猛地从她喉间挤出!
那不是恐惧的尖叫,而是被最珍视之物在眼前被彻底抹杀所激起的、最原始、最暴烈的愤怒!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带来一阵尖锐的闷痛。锁链因她身体的剧震而疯狂作响。
灰色裂隙并未消失,反而如同切换频道的屏幕,画面再次变化!
这一次,是浩瀚的星海战场。
星宝驾驶着残破的机甲,被数道毁灭性的光束贯穿。
驾驶舱内,她最后的眼神是惊愕与不甘,身体在爆炸的火光中化为尘埃。
画面再变。
幽暗的实验室,星宝被束缚在冰冷的金属台上,眼神空洞,身体被注入不明的粘稠液体,生机迅速流逝。
……
一幕又一幕!
不同的场景,不同的死法!
星宝被巨兽撕碎,在瘟疫中腐烂,在背叛中绝望自戕,在冰冷的宇宙真空中冻结成冰雕……
每一幕都色彩鲜明,声音凄厉,充满了临死前的痛苦与挣扎。
每一幕中,都有一个“卡芙卡”在旁观!
或是漠然,或是微笑,或是带着一丝遗憾的摇头,唯独没有阻止!没有悲伤!
没有……恐惧!
卡芙卡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灰色世界的侵蚀,而是因为眼前这无数真实上演的、星宝惨死的画面!
愤怒如同岩浆在她冰冷的血管里奔涌,几乎要冲破她优雅的躯壳!
她紫色的眼眸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死死盯着画面中每一个冷漠旁观的“自己”,指甲深深掐进被反缚在身后的掌心,传来清晰的刺痛感。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迷雾,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炸响,
「这些都是真实!是不同世界线、不同可能性中,真实发生过的“星宝之死”!」
“自己”在那无数可能性中,都未能阻止!都只是……见证者!
甚至……促成者?
就在这明悟与滔天愤怒交织的瞬间,灰色的裂隙最后一次剧烈波动!
这一次,画面不再是过去,而是……“未来”!
地点不再是任何已知的战场或实验室,而是一片无法形容的、仿佛由无数世界根系盘绕而成的核心——六道的自在天界!
画面中央,是一株贯穿虚无、庞大到超越认知极限的“世界树”。
它的枝干扭曲如同痛苦痉挛的血管,流淌着粘稠的暗光。
而就在那最粗壮、最狰狞的一根枝桠下,绑缚着一个身影!
是卡芙卡自己!
但此刻的她,赤身露体,紫色的长发凌乱地披散。
那身标志性的优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触目惊心的痕迹。
——白皙的皮肤上布满了青紫色的淤痕,仿佛被巨力反复撞击。
手腕、脚踝被粗糙的、闪烁着不祥符文的能量锁链深深勒入皮肉,渗出血丝。
腰腹、大腿内侧,更是残留着大片大片仿佛被腐蚀、被亵渎过的可怕印记。
那些印记的形状扭曲诡异,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堕落气息,无声地诉说着她曾遭受过何等非人的、充满恶意的凌虐!
她的眼神空洞,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一种被彻底玩坏、碾碎灵魂后的麻木死寂。
而在她面前,站着星宝!
星宝的身体挺得笔直,面对着那株散发着无尽恶意的世界树,也面对着被绑缚其上、遭受了极致屈辱的卡芙卡。
她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跳脱和笑容,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那双总是闪烁着好奇光芒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足以焚毁自身的疯狂意志!
“卡芙卡……”星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彻在卡芙卡的灵魂深处,“这次,换我……”
她猛地张开双臂,身体爆发出难以想象的璀璨!
那不是色孽的欲望,而是一种更古老、更蛮横、仿佛要撕裂命运长河本身的力量!
“——承接你的命运!”
嗡——!
时空在星宝的嘶喊声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因果的丝线在她周身疯狂倒流、扭曲!
世界树狰狞的枝桠上,那些烙印在卡芙卡身上的淤痕、勒痕、亵渎印记……如同活物般蠕动、剥离,化作一道道污秽的黑色光流,如同万川归海,疯狂地涌向张开双臂的星宝!
“不!!!”
卡芙卡目眦欲裂!
这一次的嘶吼,不再是愤怒的咆哮,而是……恐惧!
纯粹的、原始的、足以撕裂灵魂的恐惧!
像一柄亿万载玄冰凝成的巨锥,毫无预兆地、狠狠地凿穿了卡芙卡灵魂深处那层坚不可摧的屏障!
“噗通!噗通!噗通!”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如同失控的战鼓,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撕裂般的剧痛,震得她耳膜轰鸣!
冰冷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更刺骨的寒意抽空,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手脚冰凉得如同浸入万年寒冰!
被反缚在身后的双手,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指尖冰凉,指甲深深陷入肉里也毫无知觉。
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来自九幽最深处的寒意,从尾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让她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优雅?从容?
此刻统统被碾碎!
她的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脚镣疯狂撞击着灰色的岩石,发出杂乱刺耳的悲鸣。
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发出“咯咯”的轻响。
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失去”的巨大阴影,如同最沉重的铅云,瞬间笼罩了她整个意识!
那不是面对自身毁灭的漠然,而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光、唯一的锚点、唯一在乎的存在,为了自己,主动扑向那污秽、痛苦、绝望的深渊!
她看到了星宝身上开始浮现出和她被绑缚时一模一样的淤青!
看到那污秽的黑色光流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星宝的身体!
看到星宝那决绝的眼神深处,开始被痛苦和某种可怕的侵蚀所占据!
不!不该是她!不能是她!
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卡芙卡的灵魂上!比灰色世界的剥离感痛苦亿万倍!比任何酷刑都要残忍!
“星——!!!”
卡芙卡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慵懒与优雅,只剩下野兽般的绝望与哀嚎!
她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想要扑向那道裂隙,想要阻止那正在发生的献祭!
脚镣绊住了她,让她重重摔倒在冰冷坚硬的灰色岩石上。
膝盖和手肘传来剧痛,但她浑然不觉,只是挣扎着抬起头,紫色的眼眸死死盯着画面中星宝被黑暗吞噬的身影,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了针尖大小!
泪水,冰冷的、陌生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嘴角磕碰出的血丝,滑过她因恐惧而扭曲的脸颊。
恐惧,终于回来了。
不是对死亡的畏惧,不是对痛苦的逃避。
而是对她倾尽所有也要守护的珍宝,即将因她而彻底毁灭的……
最深、最绝望的恐惧!
……
……
……
与此同时,雅利洛,理想国的小家中。
气氛陷入死寂。
突然!
“砰!砰!砰!”
三记沉闷到极点的重击,如同擂鼓般狠狠砸在周牧沉睡本体的脸上!
目标精准——左右眼眶和鼻梁!
出手的是星宝!
她整张小脸涨得通红,那双总是闪烁着好奇或狡黠光芒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足以焚毁理智的暴怒火焰!
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兽,对着周牧毫无防备的本体挥出了毫无章法却饱含怒火的拳头!
“老!登!”
“你!这!个!混!蛋!”
“我!要!拔!你!氧!气!管!啊!”
星宝的声音都变了调,尖利得几乎撕裂空气,
“你对她做了什么?!”
“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
她猛地指向悬浮在客厅半空中的“神性视角”
——那里正清晰地映现着心茧试炼中,卡芙卡正经历的那绝望一幕。
星宝在自在天界,张开双臂,决绝地承接那涌向卡芙卡的污秽黑暗命运!卡芙卡恐惧到扭曲、绝望嘶吼的脸庞!
这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星宝的灵魂上!
那是她的卡芙卡!是除了老登之外最重要的人之一!
竟然……竟然在遭受那样的折磨!
“我咬死你!!”星宝彻底失去了理智,红着眼,龇着牙,真的就要扑上去撕咬周牧本体的脸蛋!
“星!”一直沉默旁观的镜流,清冷的声音如同冰泉般骤然响起。
“冷静点。”
“这景象……不对劲。”
星宝被镜流一喝,暴怒的情绪稍微一滞,顺着镜流的目光看去,胸膛依旧剧烈起伏,咬牙切齿地问,
“哪里不对劲?!”
“卡芙卡她……”
镜流打断了星宝,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神性视角的画面,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那棵树……那些锁链的符文……还有那种弥漫的‘终结’与‘堕落’气息……那不是推演,星。”
镜流的语气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的寒意,
“那感觉……太真实了,真实到……像是已经发生过的、烙印在时空中的伤痕。”
她猛地转头,直视着虚空,仿佛能穿透空间看到周牧的意识所在,声音清冷而直接,
“牧,告诉我。”
“方才所见,是星未来必定会经历的事情吗?”
虚空中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只有星宝粗重的喘息声和镜流冰冷目光带来的压迫感在客厅里弥漫。
几息之后,周牧那带着明显委屈和无奈的声音,才如同叹息般在虚空中响起:
“你锤我干啥……”
“又不是我操控灵魂干的……”
这委屈巴巴的语气,配上他此刻本体那顶着两个硕大乌青眼圈的“猪头”形象,显得格外……滑稽又可怜。
但星宝此刻完全没有想笑的心情,只有成了大红人的脸庞。
周牧的声音顿了顿,似乎调整了一下情绪,才重新响起,这一次,语气变得低沉而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镜流……问对了关键。”
“你们觉得……”
“人间界的轮回,接近万次的西行重启,针对的……究竟是哪几个人?”
星宝一愣,下意识地掰着手指数起来,声音还带着怒后的急切,
“我!镜宝!景元!玄儿!杏仙!大圣!杨戬!紧那罗……还有……”
她忽然卡住了,眉头紧锁,努力回忆着,
“流萤……杨叔……姬子阿姐……他们……好像……根本没有经历过轮回!”
“他们更像是……加入进来的?”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脸上的愤怒逐渐被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惊愕所取代!
一个她从未深思过、或者说刻意忽略的念头,如同冰锥般刺入脑海!
她猛地抬起头,金色的眼眸难以置信地看向神性视角中,那个在灰色荒原上因恐惧而崩溃嘶吼的卡芙卡!
镜流同样浑身一震,清冷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瞬间明白了周牧话语中未尽的含义!
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神性视角里卡芙卡的身影上,握着剑柄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星宝脱口而出的名字,清晰地划分了界限。
——只有她们这些“原初”的、被反复投入轮回熔炉的存在,才真正经历了无数次西行的折磨与重启!
而流萤、瓦尔特等人,更像是这场漫长戏剧中途加入的“配角”或“观众”!
那么……卡芙卡呢?
她从未被星宝列入那个“轮回者”的核心名单!
在星宝的认知里,卡芙卡一直是游离于轮回之外的存在。
但是!
如果……卡芙卡……也是轮回者呢?!
一个从未被星宝意识到、却同样被投入了这场无尽轮回的存在?!
一个为了某种目的,同样在时间线上反复挣扎的灵魂?!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星宝和镜流心中同时炸响!
就在这死寂般的震撼与寒意弥漫之时。
周牧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却又充满复杂情感的沉重,一字一句地敲打在星宝和镜流的灵魂上,
“你们……想的没错。”
“除了你们这些‘锚点’之外……”
“的确没有其他‘后来者’或‘降临者’,经历过那场……由天道推动的轮回。”
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给她们消化这残酷真相的时间,然后,用最平静也最惊悚的语气,揭开了那绝望画面的本质,
“但……”
“总会有人……选择在未来……回到过去……”
“只为了……”
“陪伴自己最珍视的人……走过那段……注定孤独而艰难的路。”
周牧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和叹息,
“而你们刚才看到的场景……”
“从不是推演出的未来……”
“——而是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