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着，前后脚踏进了一座岭南郡常见的残破小土庙。
院子只剩一间堂屋，半边屋顶塌陷下来，用成捆的干稻秆堵住了缺口。
稻秆挡住了外面湿冷的寒风，也挡住了光线，庙内显得昏暗而潮湿。
不过李正峰早已步入武王境界，昼夜明暗于他并无分别，
目光一扫便将庙内情形尽收眼底：
角落里竟蜷缩着六七个衣衫褴褛的孩子！
他俩往庙门一站，出口便被堵得严严实实。
尤其是人高马大的林胡，那门框才刚刚到他肩膀。
孩子们吓得缩成一团，不住地发抖。
李正峰努力露出温和的笑容：“别怕，我们不是坏人。”
谁知这话一出口，有个孩子反而被吓得哭出了声。
林胡忍不住笑出声：“大人，您这话说的，怎么跟戏文里的反派一个调调？”
李正峰瞥他一眼：“那你来。”
林胡侧身挤上前，从怀里掏出一包盐焗蚕豆：
“饿了的都过来，有豆子吃！至于我们是好人还是坏人——”
“你们不妨猜猜？反正若是坏人，才不会请小叫花子吃豆子。”
他说着就往自己嘴里丢了几颗，嚼得咔嚓作响。
孩子们仍然怯生生的，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个突然小声问道：
“你们是衙门里的人？”
林胡顿时挺直腰板，朝李正峰得意地挑眉：
“瞧见没？我这一身官威，藏都藏不住！”
李正峰没搭理他，只是静静打量着这群孩子。
孩子们虽然害怕地挤在一起，但终究抵不住饥饿的折磨，慢慢挪到林胡身边，眼巴巴地望着他手中的蚕豆。
林胡发话：“伸手，一人五颗。”
一只只生着冻疮、沾满泥污的小手怯生生地伸出来。
林胡说话算数，每只小手上都落了五颗蚕豆。
孩子们急不可待地把豆子塞进嘴里，连壳都顾不上剥，鼓着腮帮子大口咀嚼。
庙中央生着一堆柴火，孩子们靠它驱散岭南冬日的湿寒。
李正峰走到火堆旁坐下，轻声问道：“你们……都没有家人了吗？”
一阵沉默，几个孩子抱紧膝盖，谁也不说话。
“喵！”
一只野猫从破庙门口路过。
立马有小乞丐大喊，
“旺哥，有猫，我们吃猫肉！”
“不，不行，不能吃野猫。”
领头那小乞丐说道。
林胡掏出几个红薯：“天气这么湿冷，有没有人想一边烤火一边吃红薯的？”
孩子们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死死盯着那几个红薯。
年纪最大的少年小声问道：“大哥、大爷，你们吃烤红薯的话，能把红薯皮留给我们吗？”
林胡摇头：“红薯皮沾了泥，一烤全是灰，不能吃了。”
少年咽了咽口水：“能吃的、能吃的，烤脆了可香了。”
李正峰蹙眉问道：“你们是哪里人？为什么躲在这破庙里？饿成这样，怎么不去城里讨饭吃？”
这一切实在太不寻常。
昨日还有车夫说，岭马县知县命富户设了粥棚施粥，接济受灾的百姓，
就连乞丐也能领到粥。
这些小乞儿为什么不去？
要知道乞丐的消息最是灵通，绝无可能不知道县里设了粥铺！
小乞丐们一听这话，顿时个个缩起脑袋，眼神躲闪，大气不敢出。
其中最小的那个，目光死死地盯着烤红薯移动不开，
喉咙不停地吞咽着，刚怯生生地张开嘴——
领头的少年立刻狠狠瞪了他一眼，
那小孩吓得“哧溜”一下躲到别人身后，活似一只受惊的小鹌鹑。
李正峰扬起眉梢，似笑非笑：“哦？看来是心里藏着事？”
林胡顺手将红薯埋进火堆，又变戏法似的掏出半只烧鸡，架在火上不紧不慢地转动。
鸡油滋滋作响，烤肉的焦香混着果木的烟熏气，
直往人鼻子里钻，勾得那群小乞丐眼睛发直，不住地吸着鼻子。
李正峰接着吓唬他们：“听说这破庙晚上常闹鬼？该不会……你们就是那些东西吧？”
少年急得直跳脚：“我们是人！活生生的人！”
李正峰咧嘴一笑：“那就是你们装神弄鬼咯？”
少年又不吭声了，脑袋垂得低低的，几乎埋进胸口。
终于有个小家伙憋不住了，带着哭腔喊道：
“阿哥阿叔行行好！给口吃的吧！我说！我全说！”
“是我们举着火把绕庙跑……假装鬼火吓人……”
李正峰满意地点点头。
林胡撕下鸡肉分给小乞丐。七个孩子顿时如饿虎扑食般抢作一团，
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还要含糊地嚷嚷：“香死啦！”
“装鬼图什么？饿成这样怎么不进城讨饭？”
话匣子一开，孩子们顿时叽叽喳喳像炸窝的麻雀：
“是钻地大侠教我们的！”
“他说装鬼就会引来官爷——你们就是官爷对不对？”
“不能进城！有人在抓我们！是钻地大侠从地牢里把我们救出来的！”
“地牢里还关着本地娃呢！”
“我们要等官爷来救钻地大侠的！”
听着七嘴八舌的嚷嚷，李正峰心头一沉。
钻地大侠？
地牢？
拐卖孩童？
这些孩子身上果然藏着大案子。
林胡烤好面饼分给孩子们，顺势问领头少年：“小子叫啥名？”
少年接过饼含糊道：“狗旺。”
“这名字谁起的？”
“我娘原本叫我阿旺……后来娘不见了，大家就改叫狗旺了。”
“哪个村的？”
“长坡村，在山坳里头。前些天气突然转寒，山路被封，野兽都往深山里蹿，追进去的人都没回来。”
“想出去的也失了踪。”
李正峰追问：“村子归哪个县管？”
狗旺茫然摇头：“不知晓。我是跟着二婶出来的，二婶把我交给大袄叔，大袄叔带我走好久……最后就被人抓了。”
林胡低声对李正峰道：“是连环拐卖，倒了好几手。”
李正峰颔首，继续温声问狗旺：“好孩子，方才你说不能吃猫，为什么？”
狗旺突然绷紧小脸：“猫有灵性！谁吃了猫，山猫鬼就来索命！”
有个娃娃嬉笑道：“旺哥又要唬人啦！”
狗旺急得跺脚：“我真见过！你们听着——”
他压低嗓音，火堆噼啪声衬得童声格外瘆人：
“天气突然转寒那阵，村里断粮了。”
“最壮的瓜哥逮着只野猫，偷偷宰了——剥皮做冻、肉蒸着吃、骨头炖汤，独个儿享用了。”
狗旺猛地吸了口凉气：“那晚刮起阴风，满山都是山猫嚎叫！”
“无数绿眼睛涌进村，嗷嗷叫着围住瓜哥家。”
“村长带人举火把要赶猫，可狂风卷着砂石打得人睁不开眼……”
“第二天清早，瓜哥家门前的泥地全是暗红色的血痂！”
“推门一看——瓜哥歪在炕上，脑袋完好，可身子……”
狗旺声音抖得不成调，“浑身血肉被啃得精光，只剩一副骨架撑着五脏六腑。”
“满炕满地都是黏糊糊的血爪印，碎肉渣里掺着山猫杂毛……”
“他是被活活吃空的啊！”
孩子们吓得抱作一团，最小的那个直接尿了裤子。
李正峰沉声问：“从前山里可有山猫吃人？”
狗旺摇头。
“这事发生后多久你离村的？”
狗旺使劲挠头，虱子混着头皮屑簌簌往下掉：
“记不清了……后来饿得只能烤树皮吃，二婶就把我带走了。”
林胡好奇：“树皮怎么吃？”
狗旺瘪嘴：“软木烤烤，闻着像烤馍。”
“吃着呢？”最小的孩子怯生生问。
狗旺皱着脸挤出一句：“像嚼泡了馊水的柴火……”
李正峰话锋一转：“你啃树皮那会儿，村长状况如何？”
狗旺道：“他精神头足得很，说是祖宗保佑能熬过去。”
李正峰缓缓道：“有没有可能……瓜哥不是山猫害的？”
林胡猛地拍腿：“是村长杀人取肉？！”
狗旺顿时僵住了。
李正峰又道：“瓜哥个头最大，一人可制不住他。”
“你们村那时还能走动道的，不止村长吧？”
狗旺突然弯腰干呕起来——却死死捂着嘴把酸水咽了回去，眼泪汪汪地喃喃：
“不可能……我们明明听见山猫叫了……”
“山风呼啸时，学几声猫叫又有何难？”
李正峰冷笑，“血爪印用猫血画便是，猫毛更简单——猎户家谁没几张山猫皮？”
狗旺瘫坐在草堆上，整个人抖成了风中的残叶。
他呆呆地回想村里发生的事，突然一阵恶心涌上来，弯下腰就要吐！
可他心里清楚，吃的东西来得太不容易了。
尽管难受得要命，他还是硬生生忍住了，强迫自己咽了回去。
李正峰转向其他孩子问道：“你们又是怎么变成小乞丐的？”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爹娘都不在了，不当乞丐还能干什么呀？”
“我是自己走丢的，找不到爹娘了。”
“大哥，我是被人拐走的！有个卖货的用玩具哄我，突然就把我塞进一个大竹筐里带走了！”
李正峰追问道：“还记得被关在什么地方吗？”
孩子们都摇着头。
稍微缓过劲来的狗旺说：“我们都不知道。是钻地大侠把我们救出来的！”
“他特别厉害，会钻地，是个大英雄！他不但救了我们，还经常给我们送吃的。”
李正峰看向张世平，张世平会意地说：
“这是五行遁术。钻地是土遁，昨晚车夫说有人看见庙门口的树上钻出个人影——那是木遁。”
“会不会是越明？”
张世平点头道：“很有可能。”
李正峰沉思道：“我之前跟他提过在查妖鬼祭的案子。”
“他们和涉及妖鬼祭的洪兴帮有来往，这些孩子很可能是被洪兴帮关押，让他给救了出来。”
林胡插话道：“峰爷，这还用猜吗？直接问孩子们不就知道了？”
“喂，小朋友们，那个钻地大侠是不是个年轻人？”
孩子们有的点头，有的却摇头。
林胡皱起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狗旺解释道：“钻地大侠一直蒙着脸，我们都没见过他长什么样子。”
李正峰正回想越明的身形想要描述，林胡又问道：
“那这个钻地大侠，是不是看起来有点傻乎乎的？”
孩子们纷纷点头。
狗旺却因为大侠被这么说而生气，握紧拳头喊道：
“那是大侠的风范！我听人说过，真正的大侠就是那样的——叫、叫……”
他毕竟是个山里孩子，一时想不起该怎么说。
林胡接话道：“仙风道骨？”
“对对对！”
狗旺高兴地叫起来，
“就是仙风道骨！大叔你长得像个杀猪的，没想到还是个文化人啊？”
林胡一愣：这算是夸我吗？
等等，这孩子刚才叫李正峰“大哥”，到我就变成“大叔”了？
李正峰没在意称呼，他心里已经确定：
这些孩子真的是越明救的！
那么，越明人现在在哪里？
孩子们也不知道，他们说：
“钻地大侠把我们送到这里，这下面有个地洞，我们白天就藏在里面。所以白天有人来，也发现不了我们。”
“以前他经常送吃的喝的来，但前两天突然不来了。”
“我们又冷又饿，只好爬出来，然后就碰到你们了。”
“他不是不来了！他说有个湿骨妖在追他，怕连累我们才不敢来的！”
“呜呜，我想大侠了。”最小的乞丐张嘴哭了起来。
张世平问道：“他说是被一个湿骨妖追赶？”
狗旺用力点头：“嗯，他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还说如果有官爷来，就告诉官爷去救他。”
“对啊，所以我们不肯走，要等官爷来救大侠。”
“钻地大侠会不会……已经死了？”
最小的孩子又哭了起来，嗓门特别大。
其他孩子被他一带，也都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此起彼伏，一个比一个响亮。
李正峰叹了口气说：“我们就是你们要等的官爷。”
狗旺急得大叫：“你们真的是官爷？怎么才来啊？钻地大侠是不是出事了？”
李正峰捂着额头说：“别哭了，都别哭了！再哭我们可不去救你们大侠了。”
一个小乞丐抽噎着顶嘴：“就要哭！你们来这么晚，大侠要是死了，我们哭丧送他！”
孩子们像是比赛一样，哭得更加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