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
很快,金陵城里的流言便传了出去。
天下尚有不少昔太子殿下的门生流落在各地,如今年岁皆长,在当地都颇有些威望,听闻此言,皆纷纷而动。
或上书,或檄文,偏昔太子殿下贤名远播在外,檄文一发,诸多名士之流响应。
这便不只是区区一座金陵城,新帝所能镇压得了的了。
何况愈镇压,这把火反烧得愈烈,那些人愈发笃定自己所行之事是正理大道,呼吁响应之声愈重。
新帝焦头烂额,抱恙之躯还得强撑着召谢昀来见。
天子圣桌上放着一封书函。
新帝难得从病榻上起来,撑着这副苟延残喘的身子坐在桌案后,拿起书函递给谢昀。
谢昀接过来看。
这不是寻常书函,上面详细记载了永兴三十二年,昔定远老侯爷身死塞北的真相。
——不是战死沙场,而是窥见了当年昔太子殿下一案的真相,死于先皇的猜忌中。
新帝一直看着谢昀的神情。
他眉眼从始至终平静,面上有着早已知晓此事的从容。
“你果然知道这件事。”
新帝了然,他沙哑着声问谢昀,“爱卿,你是想为定远老侯爷报仇吗?”
新帝能叫谢昀看中,从寂寂无名的皇子爬到现在这个位置,有谢昀的谋划帮衬,也有他自己的通透敏锐。
这接二连三的事发生,若说其中没有谢昀的半点推波助澜,新帝是不信的。
他是谢昀亲自扶上的天子之位,自然知晓谢昀的手段。
谢昀沉默不语。
此时的沉默,代表着默认。
新帝苦笑了两声,“果然是你。”
只是他不明白,“爱卿如此,可有考虑过,朕这个皇位可否坐得安稳?到时朕病重身死,幼帝继位,你这个托孤重臣又是否能当得心安理得?”
新帝的皇位不稳,那过继到他名下的储君往后纵是继位,也会处在名不正言不顺的尴尬境地中。
谢昀辅佐这样的君王,往后身上的非议和质疑不会少。
他不明白谢昀运筹帷幄,怎会在这样的事上犯糊涂,做出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来。
哪知谢昀听了他的话,悠然一笑,“陛下此言差矣,永安王之子尚未进宫,陛下怎知他便是今后的幼帝?”
此一语,震破天惊。
新帝不可置信撑着案几,“谢昀,你这是什么意思?”
两人面上的君臣之礼再维系不下去。
新帝直接唤他的名。
这是新帝第一次连名带姓唤谢昀,从前他是六皇子,尚且尊称他为“谢大人”。后来他登基为帝,也是一口一个“爱卿”,以示亲近之意。
如今却是声厉色荏唤他“谢昀”。
“你要谋逆不成?”
他以为谢昀要改朝换代自己当皇帝。
谢昀平静摇头,“陛下多虑了,这天下乃是杨姓天下,微臣岂敢谋逆。”
这话叫新帝方才蓬勃而怒的心稍稍安定了些许。
——他知道,谢昀并无谋逆之心。
“只是……”
谢昀缓缓道:“先皇既是谋逆篡位。臣以为,这天下,便该还给应当之人才是,陛下觉着呢?”
这一语,激得新帝方才沉寂下去的心又紧紧提了起来,“爱卿这是什么意思?”
他又唤他“爱卿”。
谢昀微微一笑,“成安公主乃是昔太子殿下唯一血脉……”
他点到即止。
很多话,不用说明,新帝也明白,“你想让她继承皇位?你疯了吗?她只是一个公主。”
大鄞朝未有公主继承皇位的先例。
是以新帝从未将成安公主放在心上。
但谢昀不以为意,“大鄞朝未有女帝先例,陛下何不如,做这拥簇女帝继位的第一人?此事必为史官所记,陛下难道不想青史留名?”
新帝当然想青史留名。
但却万万不是以这种方式。
他若是将成安公主立为储君,扶她登上皇位,那与拱手将江山让给谢昀何异?
“谢昀,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在谋划什么。你想扶成安公主上位,往后你与她诞下麟儿,再扶你们的孩子上位。这个天下,明着姓杨,却早已是你谢昀的天下!”
新帝越说越激动,他止不住胸腔满心愤意,咳得双眼通红,狠狠瞪向谢昀。
这是君臣俩私下说话,身边并无旁人。
自然也无宫人上前搀扶天子。
是谢昀上前,亲自来扶他,“陛下何必如此盛怒?自古以来,成王败寇,今日臣不为自己谋划,来日陛下稳坐皇位,难道不会忌惮削弱臣?臣不过是自保罢了。”
他一点儿也不掩饰自己觊觎的心。
只是这般坦荡说出来,便是浑然不将天子放在眼里。
新帝一把推开他,自己撑着案几勉强站立,“你早起了这份心?”
他几乎立即便想到,“朕遇刺,也是你的指使?”
新帝其实怀疑过谢昀。
自己初登基,便遭遇这等祸事。
他最开始怀疑的,便是谢昀。
但他彼时并不在金陵,而且那美人的供词言之凿凿,的确是因着齐王的缘故蓄意行刺他。
他这才歇了对谢昀的怀疑。
现下不免那怀疑之心又起。
只是谢昀听了却摇头,“陛下高估臣了,臣纵是有天大本事,又如何能处处算计人心呢!”
那美人之事当真是个意外。
只是美人初进宫时,谢昀便暗查了她的底细。
他知道她是齐王的人,却任由她进宫,埋伏在新帝身边。
谢昀并不知道那美人是否生事,何时生事,但只要她有这个心,他便推波助澜,将她送到天子面前。
事到如今,新帝却不明白,“当初是你跟朕说,这储君之位,非朕莫属。也是你,亲手扶朕,得了这皇位。为何……”
他不懂,为何谢昀要背叛他。
他看得分明,一开始,两人的确是最志同道合的盟友,谢昀亦是一心一意帮自己,要将他扶上皇位。
到底是何时,君臣离了心。
谢昀沉默不语。
突然,新帝像是想到了一个极是不可能的可能,“是她的亲事?”
他看向谢昀,“你知道了,是朕促成了她的亲事,是吗?”
成安公主的亲事,是新帝的不得已而为之。
彼时他还是六皇子,他不能处处仰赖谢昀,自己也要想法子在先皇面前露头,是以他拿了成安公主的亲事在先皇面前露脸出头。
此事他一直瞒着谢昀。
他以为他同所有人一样,都觉着成安公主的亲事是四皇子一力促成。
却不想他早已知晓。
并自此与自己离心。
事到如今,新帝当真后悔不迭,只是他也“好心”提醒谢昀,“你如此费尽心思要扶她坐上朕这个位置,就不怕将来,她会是下一个朕吗?”
他还想尽力挽回这个与自己离心的朝臣。
古往今来,多少君主忌惮势重的臣子。
便是换了成安。
也未必会如他所愿。
只是谢昀闻言微微一笑,“她若是下一个陛下,臣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