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良没出声,就靠在门框上看着。他得让这人的情绪发泄完,不然现在上去搭话,大概率会被那把扳手问候。
赵国栋砸累了,扳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双手抱头,把脸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耸动。
“砸得挺解气,”沈良这才开口,声音不大,在这个空旷的实验室里却有回音,“但这控制柜要是修修,其实还能用。”
赵国栋猛地抬头。
眼镜片碎了一块,后面那双眼睛布满血丝,像只受惊的野兽。
“你是谁?保卫处的?还是系里派来赶我走的?”赵国栋抓起地上的扳手,警惕地盯着沈良,“告诉他们,不用赶!明天我就打报告走人!这破地方老子不待了!”
沈良笑了笑,没接话,而是径直走到那堆废铁前。
他蹲下身,也不嫌脏,伸手在那个烧得焦黑的控制柜里掏了掏,拽出一块虽然被熏黑但结构还算完整的电路板。
“晶体管逻辑电路?”沈良借着灯光看了看,“想法不错,用分立元件模拟数字信号。可惜,你为了追求响应速度,把电容值算小了,加上散热设计不合理,一过载,肯定炸。”
赵国栋愣住了。
手中的扳手慢慢垂了下来。
这番话直接戳中了他的痛处,也戳中了他最得意的设计核心。系里的那些老教授只知道说他“瞎胡闹”、“不切实际”,根本没人能看懂他为什么要这么设计。
“你……你看得懂?”赵国栋结结巴巴地问。
“不仅看得懂,我还知道怎么改。”沈良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把这些分立元件全拆了,换成ttL集成电路。虽然现在贵点,但稳定性至少提高十倍。”
赵国栋眼里的警惕变成了震惊,然后是一丝狂热。
“ttL……我知道那个!可是咱们系根本申请不到经费!那一块芯片就要好几百块!”
“要是有人给你提供芯片呢?”沈良盯着他的眼睛,“不仅有芯片,还有场地,有设备,甚至……还有那几台还没到货的德国数控磨床给你练手。”
赵国栋喉咙咕咚一声。
德国数控磨床?
那可是传说中的东西!整个北京城也没几台!
“你到底是谁?”赵国栋扶了扶那副破眼镜,声音都在抖。
“沈良。红星轧钢厂的技术员。”沈良伸出手,“有没有兴趣跟我去农村?环境差点,但是管饱,管够你折腾。”
赵国栋看着那只手。
就在一分钟前,他还觉得自己的人生完了,要在某个偏远山区的农机站修一辈子拖拉机。
现在,有人告诉他,能玩ttL,还能摸德国磨床。
这简直就像是魔鬼的诱惑。
“我去!”赵国栋一把抓住沈良的手,力气大得像要把他的骨头捏碎,“哪怕是骗我去挖煤我也认了!只要能让我搞这玩意儿!”
沈良笑了。
搞定一个。
“收拾东西,把你这些‘垃圾’都带上。”沈良踢了踢那个控制柜,“这玩意儿虽然烧了,但里面的变压器还是好东西,红星厂穷,得学会过日子。”
……
三天后,红星轧钢厂。
一辆借来的老解放卡车轰隆隆地开进了厂区,卷起一阵黄土。
车斗里,赵国栋抱着他那些宝贝破烂,像个护食的狗一样缩在角落里。他看着周围破败的厂房、冒着黑烟的烟囱,还有那一排排低矮的红砖宿舍,心里凉了半截。
这哪是什么大厂?这就是个刚脱贫的破作坊啊!
“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赵国栋跳下车,一脸怀疑人生,“那磨床呢?芯片呢?”
沈良从副驾驶跳下来,冲不远处正在指挥工人搬钢材的一个壮汉喊了一嗓子:“老张!来搭把手!”
老张是车间主任,一看沈良回来,立马扔下手里的活跑过来。
“沈工!你可算回来了!你要是再不回来,厂长都要去北京报警了!”老张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汗,看见车上的破烂,愣住了,“这啥?这一堆废铜烂铁是你从北京淘回来的宝贝?”
“这可是比金子还贵的宝贝。”沈良拍了拍那一堆焦黑的设备,“给这哥们儿安排个单间,一定要安静,还要通电。对了,把咱们仓库里那几台报废的苏式车床都拉出来,给他练手。”
“练手?”老张眼珠子瞪得像铜铃,“沈工,那虽然是报废的,但也能卖废铁啊!这小子谁啊?”
“未来的总工。”沈良随口一说。
老张和赵国栋同时傻眼。
赵国栋脸都红了:“别瞎说!我就是个……我也不是什么专家……”
“行了,别谦虚。”沈良打断他,“老张,赶紧安排。那几台德国磨床还在路上,估计得半个月。这段时间,我要他在这些破车床上把伺服控制系统搞出来。哪怕是只能走直线的傻瓜系统也行。”
他转头看向赵国栋,眼神变得凌厉起来。
“半个月。我要看到这几台破车床能自动切削。能不能做到?”
赵国栋看着那几台锈迹斑斑、不知道是哪个年代产的老毛子车床,吞了口唾沫。把这堆废铁改成数控?这简直是疯子才干的事!
但他体内的某种因子被点燃了。
“只要你有零件,我就能动!”赵国栋咬着牙说。
“零件管够。”沈良从兜里掏出一张批条,那是他离开商业部时,硬着头皮找陈部长“预支”的一批电子元件,“这是第一批。只要你出成果,下一批更高级。”
赵国栋接过批条,扫了一眼上面的清单,眼睛瞬间亮得像灯泡。
74系列逻辑芯片!大功率晶体管!
这哪是批条,这是通往天堂的门票!
“我看这小子行。”老张虽然不懂技术,但他看人准。这眼镜小伙子看到零件时的那种眼神,跟沈良搞连铸机时一模一样。
那就是一群疯子的眼神。
沈良把赵国栋安顿好,自己却没闲着。
他回到了自己的那间破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就是车间角落隔出来的一间小屋,窗户玻璃还裂了一条缝,用报纸糊着。
桌上摊开着那张连铸机的图纸。
但这只是冰山一角。
沈良在图纸下面压了一张新的白纸。他拿起铅笔,笔尖悬在纸面上,久久没有落下。
他在构思那个“大家伙”。
那台能把山挖空的挖掘机——wK-35。
在前世,这是几十年后的技术结晶。但在1980年,这不仅是技术挑战,更是材料学的噩梦。
35立方米的斗容,意味着每一铲下去就是几十吨的矿石。这对大臂的强度、液压系统的爆发力、行走机构的承重能力,都是变态级别的考验。
特别是大臂所用的高强度低合金钢。
现在的红星厂,连普通的螺纹钢都还在摸索,拿什么去造屈服强度超过1000兆帕的特种钢?
“沈工?”
门口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沈良抬头,是厂里分配给他的徒弟,小李。刚从技校毕业的小姑娘,扎着两个马尾辫,脸上总带着两团高原红。
“咋了?”
“厂长叫你去开会。说是……说是有人来视察。”小李显得很紧张,两只手绞着衣角,“好像是省里来的大领导。”
沈良把图纸翻过来盖住,眉头微皱。
省里?
如果是为了连铸机的事,陈部长那边应该早就打过招呼了。这时候来视察,怕是来者不善。
“走,去看看。”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红星厂的王厂长正满头大汗地坐在下首,上首坐着一个穿着中山装的中年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端着茶缸,正慢条斯理地吹着浮沫。
旁边还坐着几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的人,拿着本子在记着什么。
“王厂长啊,”中年人放下茶缸,语气平淡,“听说你们厂最近搞了个什么连铸机?动静闹得挺大啊。连北京都知道了?”
“是是是,那是咱们技术员沈良搞的小发明……”王厂长赔着笑。
“小发明?”中年人轻笑一声,“我怎么听说,你们为了这个小发明,把正常生产都停了?工人们怨声载道?”
沈良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这句诛心的话。
停产?
那是为了改造生产线!至于怨声载道,工人们看着奖金条的时候不知道笑得多开心,哪来的怨声?
这就是来找茬的。
沈良推门而入。
屋里的目光瞬间集中在他身上。
“哟,这就是那位沈大功臣吧?”中年人上下打量着沈良,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挺年轻嘛。就是你,忽悠王厂长要把好好的炼钢炉给拆了?”
“不是忽悠,是技术升级。”沈良不卑不亢地走过去,拉开一张椅子坐下,“还有,这位领导,请问您是哪位?如果是来指导工作的,欢迎。如果是来扣帽子的,那请回。”
会议室里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王厂长吓得脸都白了,拼命在桌子底下踢沈良的脚。
这小子疯了?!这可是省工业厅的刘副厅长!管着全省的原材料分配指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