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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的更鼓穿透雨幕,玄武门前的白灯笼在晨风里晃出细碎光斑。张尚书望着青石砖上蜿蜒的水痕,伸手正了正腰间素银鱼袋,忽觉掌心黏腻——原是檀木笏板已被冷汗浸透。

这是先太子薨逝后的第一次大朝会。

穿过三重宫门,往日朱紫辉映的朝服俱换作月白素纱。文德殿前丹陛积水未消,倒映着三十六对素绢灵幡,正随风摆出诡异的弧度。工部刘侍郎踩到湿滑的苔藓时,张尚书分明看见皇帝搭在龙纹凭几上的手指倏然收紧,青玉扳指磕出细微脆响。

“臣等恭请圣安。”

山呼声比往日低了三分,悬在梁间的素绸跟着颤了颤。皇帝目光扫过空置的东首座席,那里新换的紫檀交椅还泛着冷光。

张尚书垂首盯着笏板上“追封大礼疏”五个朱砂小楷,忽闻檐角铁马叮咚,惊得险些握不住玉笏。

“准奏。”景帝沙哑的嗓音惊飞殿外老槐上的寒鸦,羽翼破空声撕开雨帘。

张尚书偷眼望去,但见御案上的青瓷香炉腾起孤烟,将皇帝半边面容笼在阴影里。户部呈报江南春税的折子念到第三页时文德殿的九重金阶下,青砖缝里还嵌着未扫净的纸钱灰。叶尚书盯着御史中丞王延年腰间新换的翡翠蹀躞,喉间发出声冷笑——那抹翠色在满殿素缟间刺眼得很,只怕是陈贵妃才送出的重礼。

“臣启陛下。”王大人笏板高举时,檐角铁马恰被狂风卷得乱响,“国本动摇则山河难安,臣请早定储位以安民心。”

素幡忽地扑簌簌作响,张尚书看见御座旁鎏金漏刻里的赤箭沉到三刻。叶尚书出列“先太子灵柩才停入皇陵,王大人便要行此诛心之论?”月白广袖扫过笏板,溅起几星昨夜残留在砖缝的雨水。

朝臣队列里忽起窸窣,六名绯袍官员如灰雀般次第出列。户部侍郎的声音混着殿外渐起的雨声:“臣附议王御史,东宫虚位恐生变数……”

“好个恐生变数!”叶大人突然抓起玉笏直指丹陛,惊得执金吾卫佩刀铿然出鞘三寸,“诸君可知皇后娘娘三日未进米水?臣的夫人梦里都在唤着外孙姓名……”老臣嘶哑的尾音撞在蟠龙柱上,震得梁间素绸悠悠飘落半尺。

“臣冒死进言!”王延年突然双膝砸地,笏板磕在青砖上的声响惊得叶国丈眉梢一跳,“去岁黄河改道、今春边塞异动,此皆因东宫虚悬致社稷无主!陛下岂不闻'国不可一日无储'?”

兵部李侍郎立即出列补上:“臣听闻民间已有童谣传唱'金乌折翼,紫微晦暗',此等谶语若被有心人利用......”

“放肆!”叶大人身后闪出个青袍御史,正是其侄叶明诚,“太子薨逝不过数日,去岁和今春的事也能拿来攀扯?李大人这是暗指陛下镇不住江山?先太子尸骨未寒,尔等便急着往陛下和娘娘心头扎刀子!”年轻御史的广袖扫过王延年头顶,带起一阵松烟墨的苦味。

王延年梗着脖子冷笑:“叶家果然好大的威风!”

“咳咳!”张尚书的干咳突然打断话头,却见龙案上那方裂了缝的青玉扳指开始缓缓转动。吏部刘侍郎趁机上前打圆场:“诸位同僚皆是忠君体国,莫要伤了和气。”

“刘大人倒是会做好人。”礼部钱大人阴恻恻开口,“听闻令郎上月刚纳了扬州盐商之女?”他故意甩了甩手中黄绫奏本,“要不要老朽帮您算算,这'追封大典'该用多少斤金箔?”

叶尚书突然抓起玉笏直指王延年:“尔等口口声声为国分忧,怎不见去岁太子监国时你们上折子?如今倒急着要陛下割心头肉…”老臣喉头忽地哽咽,“老臣今晨进宫,皇后娘娘还攥着太子幼时穿的虎头鞋…”

王延年为在朝武将之首,叶国丈又是大夏文人表率,两方各执一词也顾不得什么颜面和礼数,吵得文德殿的藻井都要被掀翻了。

“够了!”

景帝突然抓起案头蓝田玉雕龙纹镇纸砸向蟠龙柱,飞溅的碎页如白蝶纷扬。

“传旨。”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刃,“即日起闭朝三日,凡议储位者——”指尖划过那堆散落的奏折,“杖三十,罚俸半年。”景帝扫了一眼台下群臣,此时无声他却好像能听见每个人心里那算盘珠打得噼啪的响声“退朝。”

林宝公公当职近四十年,头回听见这两个字带着血腥气。他急忙跟上景帝,随他在百官跪拜下走出文德殿。

景烨是不满意景子瑜当太子的,可那时只有他皇后嫡子的身份最适合入主东宫,他可以先占着那个位置,不至于有人觊觎,等自己选出个合适的人再取而代之。景烨很想让景子璎继位,可那孩子还没有完全臣服,没有功绩傍身、没有母族支持,他本想让景子璎去负责石漆开采,然后再逐步处理些政事攒些功绩;自己就从重臣贵女中扶持一个新贵妃,等时机成熟过继景子璎到她名下,名正言顺的堵住群臣之口……

他甚至计划将来抓住东宫错处以管束不严、教子无方的罪名废后,连带叶家一同降罪也能大伤其在文人心中的分量。所以在林沐这件事上他才处处相逼,景烨等着景子瑜一气之下能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可一切都不对了,他算错了景子瑜的性格,他以为景子瑜是怕自己的,所以会慌乱中做出错事,可景子瑜宁可玉碎绝不瓦全,那一跳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将烂摊子全留给自己。

皇后没了儿子,就不能再没了位份,景帝动不了叶家了。

“林宝,去传英王来见朕。”

“老奴遵旨!”

……

家仆领着内侍找到景子璎时,他已宿在熙春楼三日有余。

金丝楠木雕花门被撞开时,名妓牡丹正咬着鎏金酒杯倒酒给景子璎喝。胭脂酿顺着下巴淌进云锦蟒袍,在孔雀蓝衣襟上晕开点点红痕,像极了太子坠楼时溅在汉白玉栏的梅花血。

“殿下,陛下召您即刻入宫。”传旨太监的乌皮靴碾过满地荔枝壳,十二旒冕冠的影子投在醉眼朦胧的青年脸上。

缠着景子璎脖颈的波斯舞姬突然娇笑出声,银铃般的声响惊碎了满室旖旎。沉香木嵌螺钿的屏风后转出个执玉箫的小倌,月白广袖拂过鎏金鹤嘴香炉,搅得青烟里浮动的曼陀罗香愈发浓烈。

“公公来得不巧。”景子璎将空了的酒壶掷向描金藻井,琉璃碎片混着琼浆如雨坠落。他斜倚着织金隐囊,任由绯衣妓子用蔻丹染红的指甲拭去他眼尾水光,“没见本王喝得动不了吗。”

身旁小倌却不给他脸面无情的揭穿“英王哪里是动不了了,这脚明明乱动的厉害。”说罢扯出胸襟前那只作怪的细足。

“你看,这果然是喝多了,这脚竟一点也不听本王的话了。”说罢又要伸脚去戏弄那小美人。

席间又是一阵哄笑。

这几日他宿在此处喝醉了就吐,吐完再喝,喝完又睡。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不想起那日场景。

太监的麈尾扫开珠帘,漏进一缕惨白的天光。景子璎这才看清铜漏显示的时辰——正是三日前太子棺椁钉上镇魂钉的时辰。缠枝莲纹青瓷盏突然从指间滑落,在波斯地毯上滚出暗红酒渍。

“殿下!”捧着金盆伺候盥洗的绿衫妓女忽然轻呼。景子璎低头看见自己不知何时捏碎了一串鲜红樱桃,汁液粘稠鲜红染了满手,像极了那日他抱起景子瑜尸体时的一手血迹。他倏然大笑,就着舞姬的纱裙抹去‘血迹’:“父皇既要看忠孝仁义,禁宴七日,我好不容易才能来松快松快。”

传旨公公无奈只沉默着展开黄绫圣旨,明晃晃的龙纹刺痛景子璎的醉眼。满室妓子小倌齐刷刷跪地,金丝楠木窗棂外传来钟声,惊起檐角铁马叮当。他摇摇晃晃起身,将最后半盏残酒泼向蟠龙柱,琥珀色的酒液顺着朱漆缓缓流淌,宛如迟到了三日的眼泪。

他是被人抬进宫的。

林宝公公来交代时特意吩咐过“陛下这几日心情不好,你快去快回。”他先去了英王府被告知人不在府里,又绕来春熙路,已经耽误了不少功夫,轿辇上的那位是皇帝陛下的心头肉,英王有胆抗旨,,他自己算个屁,万不敢办砸差事。

入殿前景子璎的衣袍发髻都被人整理过,却难掩周身酒气。他虚着眼,踉跄着踩过织金蟠龙毯,看见御座上的明黄身影在九龙屏风前晃出三重虚影——就像那日观星台上,父皇的衮服在风里裂成三片刀刃。

“儿臣...嗝...问圣躬安。”他歪着身子作揖,镶玉蹀躞带撞上青铜仙鹤灯台,惊得灯油泼在莲花砖上燃起幽蓝火焰。

景烨见他这般实在生气,直接将岸上笔洗中的污水浇了景子璎一身。掺了墨的水顺着眉骨鼻峰汇在唇边。

“可清醒了?”

他终于清醒般抬眸看着景烨“这怎么够呢,父皇不如将我带到玄武门上吹吹夜里寒风才真能叫人清醒呢。”

景子璎恍惚看见太子哥哥坠楼时震碎的琉璃瓦。掌风扫过面颊时带着熟悉的沉水香,那是儿时发烧昏迷,父皇彻夜握着他手时的味道。

“啪!”

景子璎舔着嘴角血腥抬头,正看见父皇悬在半空颤抖的手掌。

满殿死寂中,捧着唾壶的宫女打翻了翡翠香炉,龙脑香块滚进灯油里爆出噼啪声响。金甲侍卫、宫女太监齐刷刷跪了一地。

“你看看自己!”景帝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古琴弦,“与那些下贱的……”

“是比不得父皇看太子哥哥跳楼时威仪。”景子璎突然笑出声,染血的牙齿在宫灯下泛着寒光,“那日汉白玉阶,洗了三天还有血迹吧?”

九龙屏风投射的阴影将景烨吞没。景子瑜的死太突然了,生出无数变数,他最爱的儿子也兔死狐悲想要挣脱自己的束缚。那是他一手调教的小狼崽,一直以来耷拉着毛装乖顺,如今因为这一跳竟然敢对着自己露出利爪尖牙。

他太不喜欢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了,景帝闭着眼放缓呼吸,极尽控制喷薄欲出的怒意,他要尽快纠正所有偏差,让一切回归正轨……

“他不管不顾,朕却知道璎儿最是惜命的,你若想死朕就成全你,再让整个秦家来与你陪葬!”即使景子璎之前虐待过秦枫明,表现出狠毒了那人的样子,可景烨心里还是觉得不放心。他总觉得景子璎连秦家老仆都多有照拂,又怎么可能完全不顾及养育之情。他又一次试探,试探秦枫明在景子璎心中是否还有一点分量。

景子璎沉默须臾,突然放声大哭“儿臣是怕啊,父皇儿臣害怕极了,只要一闭眼就看见子瑜哥哥。”

景烨抚着景子璎额前的碎发:“先太子忤逆朕才落得这般下场,璎儿只要乖乖听话,父皇不会害你的。”

“好,我听话,父皇让儿臣做什么?”

“你答应朕要让靺鞨出兵的。”

“可是……”

景烨一指压住景子璎还要说话的嘴,“之前你玩心重没有尽心,父皇不怪你,朕知道以你之能若抱着死志何事不成?”

“儿臣…遵旨…”

……

三日后,朝会复开,英王请旨出使靺鞨。

以王延年为首的五皇子一党和叶尚书一脉难得意见一致极力劝阻,却不敌英王去意已决更能打动圣心。

退朝后景子璎来到尚书房。

“英王准备何时出发?”

“禀父皇,礼部和钦天监已合过日子,后日一早离京。”

“此去路远,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是,儿臣遵旨!”景子璎跪地行礼“儿臣有一计,请父皇参详——若实在劝不动靺鞨王子,儿臣想……”他合掌在脖子上比划一下,随即解释道:“儿臣会带几名死侍,伪装成束河部的人,只要王子一死两部必起干戈…就算没有成功,两方毕生嫌隙,对我大夏都是百利无一害。”

“很好!朕就知道只要你想做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看来先太子的死也还是有些好处的,景子璎被这么一吓办起事来难得尽心尽力,再不敢诸多推辞。景帝挥手命宫人屏退“这次是公务,宠妾侍女的就不要带了…另外,去看看牢里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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