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胡同里的老槐树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李秀兰站在镜子前,抻了抻身上的浅蓝卡其布褂子——这是她新做的,领口绣着圈细巧的兰花,是赵师傅昨天连夜给她绣的。镜子里的人眼角有了细纹,眼神却比三年前亮堂多了,像蒙尘的铜镜被擦亮,照得出心底的光。
“秀兰,好了没?赵师傅在院里等着呢!”王大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藏不住的喜气。
“就来!”李秀兰对着镜子抿了抿唇,把鬓角的碎发别好。今天是她和赵师傅领结婚证的日子,没有鞭炮,没有宴席,就请了王大姐和叶辰做见证,在院里摆了桌家常菜,算是给这段日子一个交代。
赵师傅是机床厂的老钳工,比她大五岁,前年妻子因病走了,带着个上初中的儿子。两人是在车间的工具房认识的——李秀兰去领新账本,撞见赵师傅正蹲在地上,给一把旧锉刀开刃,磨得锃亮。他抬头对她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晒干的菊花:“李会计,这刀快得很,你账本要是裁歪了,我帮你修。”
后来的日子就像他磨的锉刀,慢慢显露出温度。他会在她加班时,默默在她桌上放个热馒头;会在她搬不动厚重的零件手册时,说“我来”;会在她提起前夫张建军时,只说“过去的就过去了,往前看”。他从不说漂亮话,却把“实在”两个字刻进了日子里——就像他给她绣的兰花,针脚不花哨,却密实地裹着心意。
“赵大哥,你这手艺真行,”叶辰看着桌上的红烧鱼,忍不住夸,“这鱼煎得金黄,一点没破皮。”
赵师傅嘿嘿笑,给李秀兰夹了块鱼腹:“她爱吃这个,刺少。”他儿子赵磊在旁边扒拉着米饭,突然抬头说:“爸,兰姨做的红烧肉比食堂的好吃。”
李秀兰的脸红了,给赵磊夹了块肉:“多吃点,长身体。”
王大姐看着这一幕,眼圈有点热:“看看,多好。秀兰,你总算熬出头了。”
正说着,院门口突然传来“咳咳”的咳嗽声,李怀德挺着啤酒肚,背着手走了进来,新做的中山装袖口沾着点油渍,却不妨碍他脸上堆着笑:“哟,这是啥好日子?这么热闹!”
众人都愣了愣。自从李怀德从副厂长的位置上被调去后勤,就很少往工人宿舍这边来,今天怎么突然上门了?
“李科长,您咋来了?”赵师傅站起身,给他搬了把椅子。
李怀德没坐,眼睛在桌上的菜盘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李秀兰身上,笑得像只精明的狐狸:“听说李秀兰同志今天有喜事,我特地来道贺。咱们厂的好同志再婚,组织上得表示表示嘛。”
他这话听得人心里发虚。谁不知道李怀德这“表示”向来是嘴上功夫?当年他许诺给叶辰的“技术奖”,到现在还没影;说给王大姐儿子安排的“临时工”,最后也不了了之。
“谢谢李科长关心,不用麻烦组织。”李秀兰客气地说,往赵师傅身边靠了靠。
“哎,这就见外了不是?”李怀德摆摆手,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信封,“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不多,一百块,算是贺礼。”他把信封往桌上一放,又说,“不光这个,我跟后勤的同志都打好招呼了,你们家那间小厨房,回头给你们翻新下,换个新灶台,再刷层白灰,住着也舒坦。”
赵师傅的眼睛亮了亮。他们现在住的是赵师傅原来的房子,厨房又小又暗,墙皮都掉了,要是能翻新,确实能方便不少。
“还有啊,”李怀德像是想起什么,拍了拍叶辰的肩膀,“小叶,你上次提的那个‘零件精度优化方案’,我给厂长看了,厂长很重视!说这方案要是成了,给你记个三等功,奖金少不了,说不定还能提你当技术组组长!”
叶辰心里冷笑。这方案他半年前就交上去了,李怀德当时说“太激进,再看看”,现在却翻出来当诱饵,无非是想在他这儿讨点好。
“谢谢李科长提携,”叶辰笑得客气,“方案能通过就好,奖励啥的不重要。”
李怀德显然没料到他不接茬,脸上的笑僵了一下,又转向赵师傅:“老赵啊,你那儿子赵磊,明年是不是该中考了?我认识教育局的同志,到时候打个招呼,让他去重点中学试试,问题不大。”
赵磊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期待。赵师傅按住他的肩膀,对李怀德说:“谢谢李科长惦记,孩子学习一般,还是让他凭本事考吧,不强求。”
这下李怀德是彻底下不来台了,手里的信封被他捏得变了形。王大姐在旁边打圆场:“李科长有心了,快坐下吃点东西?”
“不了不了,我还有事,”李怀德讪讪地收回手,“那翻新厨房的事,我记着呢,回头就让人来看看。”他又看了眼桌上的信封,见没人动,只好揣回口袋,转身走了,脚步比来时快了不少。
他一走,院里的气氛反倒轻松了。赵磊有点失望:“爸,重点中学……”
“咱不去,”赵师傅摸了摸儿子的头,“靠别人不如靠自己,你要是考上了,爸给你买新书包。”
李秀兰也说:“厨房不用翻新,我看挺好的,等周末我跟你爸刷层漆就行,省钱又实在。”
叶辰笑着点头:“就是,李怀德的话你也信?他那饼画得比食堂的锅盔还大,咬一口全是面渣子。”
大家都笑了起来。赵师傅给叶辰倒了杯酒:“还是你们年轻人清醒。我刚才差点就信了,想着能给秀兰换个新灶台……”
“我不要新灶台,”李秀兰打断他,眼里闪着光,“我就想跟你和磊磊,踏踏实实过日子,有口热饭吃,有件干净衣服穿,比啥都强。”
赵师傅的脸涨红了,举杯跟叶辰碰了碰:“说得好!踏实日子最值钱!”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夕阳透过光秃秃的槐树枝,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王大姐收拾着碗筷,哼起了年轻时的歌谣;赵磊趴在桌上,数着李秀兰给他买的新铅笔;赵师傅和叶辰聊着厂里的机床,时不时发出会心的笑;李秀兰坐在旁边,看着这一切,手里捧着杯温热的茶水,心里像揣了个暖炉。
她想起李怀德走时的样子,想起他那些轻飘飘的许诺,突然觉得可笑。那些靠画饼换来的期待,就像风中的泡影,看着光鲜,一戳就破。反倒是眼前这些实实在在的日子——赵师傅磨得发亮的锉刀,赵磊作业本上工整的字,叶辰递过来的一杯酒,王大姐哼唱的跑调歌谣——这些才是能抓在手里的温暖,比任何空头支票都可靠。
晚上睡觉前,李秀兰看着赵师傅给她绣的兰花,针脚在灯光下清晰可见。她想起白天李怀德的话,突然明白,真正的好日子从来不是等来的,是两个人一砖一瓦搭起来的,是锅里的热饭,是身上的暖衣,是彼此眼里的踏实和安稳。
至于那些画出来的饼,就让它们留在风里吧。反正她现在有赵师傅做的热馒头,有赵磊喊的“兰姨”,有自己挣来的踏实,这些就够了。
窗外的月光落在床前,像层薄纱。李秀兰翻了个身,听见赵师傅均匀的呼吸声,嘴角忍不住往上扬。新生的日子,就该这样,不盼虚的,只惜实的,才能过得稳稳当当,亮亮堂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