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宣娇心中压着事,躺在土炕上,辗转难眠。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着了,梦境便侵袭而来。
光影破碎,片段零乱。
最后,她看见兄长杨琇青,立在熊熊烈火前,披头散发,龙袍褴褛,浑身浸透鲜血。
他踉跄着伸出污浊的手,面孔扭曲,朝着杨宣娇嘶声呐喊:
“妹妹!为我报仇!为我报仇啊——!”
她猛地惊醒,坐直身子,冷汗已浸透了单薄的中衣。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膛来。
她连喘几口粗气,才稍稍平复,环顾四周。
夜色浓重,伸手不见五指。
万籁俱寂,只偶尔传来一两声遥远的犬吠。
身旁,儿子细细的呼吸均匀绵长,对母亲的惊惧浑然不觉。
心悸久久不散,睡意全无。
她摸索到枕边的火柴,“嗤”一声划亮,点燃了床头的小油灯。
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圈黑暗,将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不停的颤抖。
炕头矮柜上,放着几本给住客解闷,《三国志演义》、《瀛环志略》之类的闲书。
她随手拿起一本,想借阅读,定定心神。
可字迹在眼前晃动,仿佛都化作了梦中兄长血淋淋的身影,和凄厉的呼喊。
她又下意识去摸针线盒,想靠做点女红,来稳住心绪。
手边空空,这才想起昨夜仓皇出逃,哪还顾得上这些。
傅善祥、于嫂她们尚在沉睡,她不忍硬将人唤醒。
只得枯坐灯下,听着窗外江风掠过,看着那点灯焰,在黑暗中孤独跳跃,苦等天明。
长夜漫漫,心似油煎。
待到窗外透出熹微晨光,天际现出鱼肚白。
村里响起早起人轻微的脚步声与咳嗽声。
她立刻起身,略整衣衫,顾不上梳洗,便再次出门去找赵无忌。
那间充当临时指挥中心的大茅草屋内,人影幢幢,气氛比昨日更为紧张。
探员们步履匆忙,进出不绝,房间里,充满了压低的语音和急促的脚步声。
赵无忌见她到来,面色凝重,省去寒暄,直接引她到隔壁书房。
他从书案上取过一张纸,递到她手里。
“王娘,这是昨夜后半夜,城里兄弟冒死送出来的。”
他将纸递过,同时压低声音解释,
“不敢夜里惊扰,本想天再亮些,就去请您。”
杨宣娇接过那张纸,指尖无法自控地轻颤。
她深吸一口气,定睛看去。
这不是密报,而是一张神国,于昨日正式张贴在上京城内的布告原件。
布告上字迹工整,措辞冰冷,罗列着东王杨琇青一条条触目惊心的罪状。
首条“窃据神器,妄称万岁”,指斥他借天父下凡之名,逼封万岁,图谋篡位。
第二条“谋逆希僭大号”,直指其心怀叵测,意图颠覆神王权威。
后续还有“排除异己”,列举其杖责北王、迫害翼王亲属;
“专权跋扈”,控诉他假借天父之名,羞辱神王……
林林总总,竟有十余条之多。
末尾,盖着神王那方鲜红的专用印玺,像一道灼热的血印。
布告用词狠毒,极力将杨琇青,描摹成十恶不赦的逆贼。
杨宣娇亲历了前夜对东王府的无差别屠杀,深知这冠冕堂皇的文字背后,是何等的无耻与残忍。
这份布告,也赤裸裸地解答了她先前的疑问——这场屠杀,就是由神王主导,且蓄谋已久。
否则,屠刀深夜刚动,次日官方布告,便能贴满全城?
可怜她那飞扬跋扈、目空一切的兄长,竟事前毫无察觉。
她强压下心中惊涛骇浪,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问道:
“赵兄弟……东殿除了我们三个,可还有人……逃出来?”
她多么希望,能听到一两个熟悉的名字啊!
却见赵无忌沉重地摇了摇头。
并默然转身,从书架隐蔽处,取出一张小小的、字迹潦草的纸条。
那是潜伏城中的军情局探员,连同布告,一并送出的情报。
字迹歪斜,显是仓促写就。
却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扎进她眼中,疼得灵魂都在战栗。
东王杨琇青及其两幼子、所有在京亲属、府中五十四位王娘;
众多贴身女官、近侍,东王府系官员、仆役、护卫等近万人,尽数罹难,无一幸免。
萧云骧的三位兄长,萧朝富、萧朝兴、萧朝隆,亦在其中,未能逃出。
杨琇青本人,不仅被杀,更遭枭首,头颅悬于城门示众。
军情局派去的精锐营救小组,在接近东王官舍时,遭遇叛军主力,全部力战而亡,无一生还。
叛军正以“肃清东党”之名,在城中继续搜捕“东孽”,大肆屠戮。
城内尸积如山,无处存放,多被抛入秦淮河,以致河道为之堵塞。
死者粗略估算,已逾两万!
探员在最后,紧急示警:
神王等人,已发觉杨宣娇、萧有和逃脱,正派出精干小队,沿其前夜撤离路线,仔细搜来。
请赵无忌等人,务必立刻离开曹家边,刻不容缓!
杨宣娇握着这两张轻飘飘的纸,只觉天旋地转。
眼前一黑,耳边嗡鸣,身子一软,便要向后倒去。
“王娘!”
赵无忌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上下尊卑。
他抢上前,托住她瘫软的身体,扶到墙边木椅中,又匆匆倒来一碗温茶。
“王娘!您必须撑住!”
他声音低沉急切,
“大王常说,您是能骑快马、上阵搏杀、不让须眉的奇女子!”
“多少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此刻万万不能倒下!”
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小王爷……他还那么小,只有您了!他需要您这个母亲!”
“小王爷”三字,像冷水兜头浇下,唤醒了杨宣娇几乎溃散的意识。
眼泪无声涌出,顺着她苍白面颊滑落,大颗大颗的砸在衣襟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她没有痛哭,没有抽泣,只是呆呆坐着,魂灵仿佛已被抽走,唯有泪水,无声地奔涌而出。
许久。
久到赵无忌,以为她彻底垮了。
却见杨宣娇却猛地抬手,用袖子在脸上胡乱一抹。
她接过那只粗陶茶碗,手指依旧颤抖,却坚定地仰头,将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茶水划过喉咙,带来一丝苦涩的暖意,也灌入了支撑她不倒下的力气。
“赵兄弟,你说得对。”
她的声音沙哑,却透出冰冷的决绝。
“他们想要我死,我偏要活!我要好好活着!”
“不仅要活着,还要睁大眼睛,看着这群豺狼,最终是个什么下场!”
赵无忌心中石头落地,立刻劝道:
“王娘既已决断,属下恳请即刻启程西行!”
“多留一刻,多一分险!前往西边的船只,早已备妥!”
杨宣娇霍然起身,却因虚弱眼前一黑,身子不由得晃了晃。
她手扶椅背,缓过一阵晕眩,随即牢牢站稳。
“走!”
她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就走!”
命令传下。
不过一盏茶功夫,全村军情局人员,便收拾妥当。
众人匆匆登船,驶离曹家边这小渔村,向西而去。
船行数十里,晨雾散去,江面在初升的日光下,展露开来。
至太平府码头,赵无忌找到西王府旗下的“荣华商行”,运货到此的一艘火轮船。
众人迅速换乘。
锅炉轰鸣,浓烟喷涌,明轮剧烈转动,击起巨大白浪,航速陡然提升。
船头劈开江水,向上游西军控制的马当镇疾驰。
江风猎猎,带着水腥气,吹动杨宣娇额前散乱的发丝,与她刚换上的西军服饰。
她和傅善祥并肩立于船舷,手扶冰凉铁栏,最后一次回望上京方向。
那里,曾是她数年来栖身的黄金牢笼,是兄长达至权势顶峰,又最终身死族灭的舞台。
大江东去,滔滔不绝。
火轮船后方,翻涌的浪花哗哗作响,像是无数的亡魂,在呜咽号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