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静默,只有灯芯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
最终还是萧云骧打破了沉寂。
他将王錱的意思原原本本地道来:想调敬翔去第十六师,担任团长。
“你左臂的旧伤,不影响指挥。”
萧云骧语气平和,带着赏识,
“过去我只知你谨慎,茅草坡一战,才见识了你的临机决断与指挥之才。”
“用几百骑兵,击溃敌人一个骑兵团,拖住了敌军主力,打得很好,是我先前疏忽了你的能力。”
他身体微微前倾:
“警卫营规模有限,终究会束缚你的手脚。若你想带兵,那里平台更大。”
为宽慰对方,他提起旧事:
“就像之前,和岭生一同给我当警卫的,还有个姚福堂。”
“他性子爱带兵,我就让他去第二军林凤翔那里当了连长。听说,如今干得很不错。”
“当然,”他话锋一转,神色诚恳,
“这事全看你自己的意愿。你当这个警卫营长,心思细,尽责守职,我非常满意。”
“今天这话,只是问你个人的想法。无论怎么选,我都支持。”
他说罢,看向敬翔。
却见敬翔怔怔地望着桌上那点跳动的灯焰,嘴唇紧抿,半晌无声。
昏黄的火光,在他黝黑的眸子里明灭不定,映着深藏的心事。
帐里静得能听见两人的呼吸。
萧云骧以为他为难,语气更缓:
“若不想去,我回头就去回绝王师长。这不是什么大事。”
敬翔这才缓缓抬头,眼神里混杂着积压已久的疲惫,和一种无奈的坦然。
他叹了口气,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大王的心意,我明白。您和王师长看得起我敬翔,是我的荣幸。”
“只是……就我个人而言,实在不愿再去一线带兵了。”
这回答,完全出乎萧云骧的意料。
军中儿郎,谁不渴望沙场建功?
除了卢岭生那种只知冲杀的夯货,谁不想执掌兵权?
拿波伦一世曾经说过:每个士兵的背囊里,都藏着一根元帅权杖。
这是人之常情。
他微微挑眉,探寻的目光,落在敬翔脸上。
敬翔在他的注视下,竟有些窘迫,下意识想抬手摸鼻子,却牵动了伤口,轻轻“嘶”了一声,随即露出一丝苦笑:
“大王,说来您别笑话。我……我实在是受够了生离死别。”
在萧云骧温和而包容的目光鼓励下,他心底埋了多年的话,像解开层层浸血的旧纱布,缓缓摊开。
早年在大平军过湘南时,他带着七八个意气相投的天地会兄弟,一同投了军。
先是在萧朝贵麾下,后来才辗转调到萧云骧这里。
那些年,他们一起操练,一起啃硬得能硌掉牙的饼子,在无数个夜晚里,憧憬着打完仗回家娶媳妇、过太平日子。
“可这些年,南征北战下来……”
敬翔的声音低沉下去,目光仿佛穿透军帐,回到了那些硝烟弥漫的战场,
“当初一起出来的兄弟,一个个都倒下了。”
“蔡公坟的炮火,带走了阿贵。湘江边的子弹,吞没了水生。”
“去年打常沙,最后一个兄弟,为了替我挡刀,也……”
他喉头一哽,话堵在了那里。只是用力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
“如今,就剩我一个了。”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住胸腔里翻涌的情绪:
“职务越高,带的兵越多,责任越重,这我懂。”
“可每牺牲一个弟兄,都像在我心头硬生生剜掉一块肉。看着那些昨天还生龙活虎的年轻人,今天就变成册子上一个冷冰冰的名字,我……”
他摇了摇头,脸上是深深的无力:
“我知道这种心肠,不像个军人,甚至可以说是软弱。”
“可天性如此,改不了。每次战后清点伤亡,比我自个儿挨一刀还难受。”
第二次随萧云骧率部攻打常沙,那场仗打得极其惨烈。
他左臂受了重伤,几乎废掉。
养伤期间,时任营长的他思前想后,终于借着这个由头,申请调离一线作战部队,转去做后方保卫工作。
后来因为他做事勤谨周密,心细如发,被李竹青看中,选调到了萧云骧身边,担任警卫营长。
“大王,真不是矫情。”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无法释怀的痛楚,
“这几天,滩娃子牺牲时那张娃娃脸,总在我眼前晃。他才十七岁……”
“我还想着,等这仗打完,局面稍稳,就向您告个假,亲自送他,还有营里其他牺牲的弟兄,回南山陵园安葬。”
“总得……总得让他们入土为安,魂归故里。”
一番肺腑之言听完,萧云骧心下恍然,那点疑惑烟消云散。
敬翔这不是怯懦,是心肠太软,太重情义。
用后世的话讲,是共情太深,成了负担。
为将者,要爱兵如子,更要懂得“用兵如泥”。
关键时刻,为了大局,不能因伤亡而心软手抖,甚至自身的性命,也敢豁出去。
这不是不珍惜士卒,而是在尸山血海里,必须淬炼出的冷静,乃至冷酷的脾性。
敬翔,显然缺了这点“硬心肠”。
可他能算软弱吗?绝不能。
茅草坡下,那个率领数百骑兵,直面数千装备精良的敌军前锋,死战不退,用血肉之躯为援军赢得时间的猛将,岂是懦夫?
他只是……还固执地保留着人性里最原始、也最昂贵的那点悲悯。
在这人命贱如草芥的世道,这点悲悯,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又如此真实可贵。
萧云骧点了点头,心中已有决断。
“好了,你的意思,我懂了。”
他语气温和,
“不必为此愧疚。人各有志,也各有性情。你能坦诚相告,这很好。我会去回绝王师长,他能理解。”
他略一停顿,想到前路的艰险,语气转为郑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但荆流,你要明白,我们选的这条路,注定荆棘密布。”
“若日后情势所迫,需要警卫营作为拳头打出去,我依然会毫不犹豫地下命令。”
“我的警卫营,必须是能打硬仗、敢打死仗的劲旅,是关键时刻顶得上、靠得住的队伍,不是摆样子的仪仗队。”
“这一点,你必须牢记。”
敬翔神色一凛,所有杂念瞬间扫空。
他挺直脊梁,目光坚定:
“大王的训示,属下明白!警卫营,首先是战斗队,然后才是护卫队。”
“无论我心肠如何,职责所在,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嗯。”萧云骧满意地颔首。
“还有,”他补充道,
“此战警卫营立功人员的名单,尽快厘清。战后,分批送他们去军校深造。”
“这些都是百战余生的精锐,战斗经验丰富,但更需要开阔眼界,学习新知识。”
“未来的仗会更大、更复杂,他们得担起更大的责任。”
“是!属下立刻去办。”
敬翔再次郑重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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