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的消息,不久便被送到了叶明琛的案头。
六月二十日,沈棣辉派出的心腹,带着一路风尘与难以抑制的兴奋,将捷报与一个沉甸甸包裹呈送签押房。
捷报上,沈棣辉声称“我军奋勇向前,大破西贼于南阳庄,反复蹂躏其营垒,斩获数千”。
更关键的,是随信带来的确凿物证:
十数件沾染污渍的西军黄色呢料军官军服,从上校到少尉皆有,以及几枚这些军官的铜质印信。
对于为何没有传统用以记功的首级,文书解释合情合理,甚至显得深谋远虑:
为防西军营地蔓延的瘟疫,传染绿营,沈将军已下令将所有敌尸,无论战死病死,尽数焚毁深埋,以绝病源。
此举稳妥,显得沉稳老练,无可指责。
几乎同步,来自西面肇庆府,和东面惠州府的告急文书,雪片般送到叶明琛案头。
两地均称有数万西军兵临城下,正收集打造器械,准备攻城。
这与此前,张起鹍关于西军因疫病分兵、前往各地抢夺药材,阻断瘟疫传染的言语,完全吻合,相互印证。
所有线索,此刻清晰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毋庸置疑的结论:
其一,西军主力确已分兵数路,其在花县的核心大营,兵力必然空虚;
其二,西军营地疫情严重,已致其战力锐减,指挥系统混乱。
绝非昔日那支攻城掠地、势如破竹的虎狼之师了。
否则,以绿营往日之战力,绝无可能取得“阵斩数千”、并击毙西军上校等,大小十数名军官这等战绩。
叶明琛心思缜密,仍不放心。
又避开众人,在签押房内,秘密询问了几名报捷的沈棣辉心腹。
但这几人早已得了沈棣辉反复叮嘱和演练,对答如流,细节吻合,语气笃定,毫无破绽。
在此一切“铁证”面前,任何犹豫不决,都将被视为怯懦,并将坐失,这或许是唯一能扭转战局的天赐良机。
因为若此时不出战,待西军攻下肇、惠等州府,得到补给,压制住瘟疫。
届时旧朝外无援兵,而桂省的林启荣部数万精锐西军,却随时可能入粤参战。
那么,整个岭南局势,必将万劫不复。
叶明琛不再迟疑,迅速召集不列滇方面代表,与绿营所有高级将领。
在总督衙门议事厅内,他将沈棣辉的捷报文书,与所有物证当众呈现。
事实胜于雄辩。
连一向精明谨慎、善于利益计算的不列滇人,此刻也按捺不住。
西摩尔上将与格兰特中将,仔细查验了军衔和印信,并听取翻译对捷报的详细解读后,终于信服。
他们认为,必须抓住西军因疫病虚弱、且兵力分散的绝佳战机,迅速前出,直捣其花县大营。
一旦西军指挥中枢被摧毁,位于肇庆、惠州的西军偏师,便成无根之木,可被强大的联军逐一击破。
这是彻底解决西军对港岛,乃至整个岭南威胁的最佳战略窗口。
广州将军穆克德讷,这位平素以“稳健”示人的老将,此刻竟也须发皆张,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勇气。
他推开座椅,走到厅中,向叶明琛及众人抱拳,声若洪钟:
“部堂!列位!贼势已颓,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此正我等为国效命、为君分忧之时!穆某不才,愿亲率我八旗绿营主力,北上与沈棣辉部会师。”
“直取花县,扫穴犁庭,擒杀萧逆,以慰圣心,安我黎庶!”
一时间,议事厅内群情振奋,战意昂扬。
先前因北江浅水舰队受挫带来的阴霾,一扫而空。
原有计划迅速被修正并确定下来:
以绿营为主力,由穆克德讷亲自统帅,汇聚城内两万五千精锐,出击花县,寻求与西军残余主力决战。
而不列滇一万两千名陆军,则作为关键机动力量和决胜砝码,随后跟进。
具体负责切入花县,与西军王子山核心大营之间,构筑坚固防线,阻截任何来自西军大营的援军。
务求将花县县城内的西军,及那位抱病的贼王萧云骧彻底包围,一网打尽。
众人士气高昂,各自领命而去,紧锣密鼓进行准备。
出征日期,就定在两日后,即六月二十三日,卯时出兵,北上进剿。
诸事部署妥当,叶明琛的心腹、南海知县华廷杰趋前一步,提出关键而务实的建议:
“部堂,西贼营中疫病横行,非同小可。我军前往接战,不可不防。”
“需大量预备防疫避瘴之药材随军,方可保我军将士无恙,维持战力。”
叶明琛从善如流,深以为然。
立刻吩咐华廷杰全权督办此事,全力搜购全城药铺的常山、槟榔、草果等药材,务必保障大军所需。
紧接着,叶明琛便依前番故伎,将沈棣辉的“南阳庄大捷”润色修饰,整理成一篇振奋人心的捷报。
发往朝廷的同时,再次委托报馆加印特刊,免费发放。
更下令将那些沾着硝烟与泥土的“战利品”,在总督府衙门前,设案公开展出,任人参观。
这一下,本就情绪高涨的五羊城,彻底陷入了沸腾。
两三月以来积压的恐惧、压抑和不安,在这一连串“好消息”刺激下,转化为一种盲目的、汹涌的乐观与喧嚣。
然而,当夜幕降临,满城鼎沸的人声渐渐散去,叶明琛独自回到安静的书房。
他望着窗外被灯火映照得微红的夜空,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为明日出征而准备的马蹄与车轮声,端起一杯早已冰凉的茶。
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却未曾有片刻放松。
这一步,是力挽狂澜的壮举,还是通往深渊的捷径?
那北面的花县,等待他的,究竟是奄奄待毙的病虎,还是张网以待的陷阱?
这一切,唯有即将到来的血与火,才能给出答案。
穆克德讷率两万五千绿营及八旗军,在南阳庄与沈棣辉部会师后,随即北上。
一举攻破西军在北面十里平山村的防御阵地,缴获颇丰。
沿途所见西军遗弃的病殁者尸身,更印证了其军中大疫的消息。
绿营军士气大振,乘胜进逼,兵锋直指二十里外的花县县城。
消息传回五羊城,全城的官僚士绅,又是大为振奋。
就连位于绿营军队尾部的不列滇军队,也大受鼓舞,加速前进。
势必要在西军王子山大营救援花县县城前,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
甚至驻五羊城的高卢国洛朗领事,都前来总督衙门,探问叶明琛,是否可照不列滇的例子。
由叶总督提供军费,驻扎在濠镜澳的七八千高卢国陆军,也可参与剿灭西军。
但此一时彼一时。
当下西军瘟疫大兴,且连败数阵,联军士气正盛。
自不如之前西军大兵压境时,那般亟需高卢人的援手。
叶明琛只是娴熟地与之虚与委蛇,言辞温和,却始终不接其话头,四两拨千斤地将此事搁置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