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有此理!”
“此人究竟是谁,凭什么敢瞧不上萧将军!”
“我等今日能坐在这里开文会,享受太平盛世,皆因三军将士苦苦镇守边疆!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那黝黑中年男子的话,当即引来无数谩骂。
因为任谁都没想到,本该风雅至极的牡丹文会,竟闹出这么一场纷争!
谪仙阁内。
由于中年男子是看着贾邵说的,因此其余才子脸上愠怒,却并未第一时间开口。
崔岘看向那浑身煞气的中年男子,目光在对方脖颈处隐隐露出的伤疤、和手掌厚厚的茧子上扫视而过,神情一凛。
东南,倭寇,海匪,贩卖私盐,海禁走私,南方豪强,土地兼并,逼民为寇。
一系列要命的事件,迅速在他脑海中闪过。
这些年,崔岘虽从未走出南阳,但有老师、师祖在,全大梁的‘时政新闻’,都源源不断送来。
因此他很清楚东南之地,有多棘手!
一旦牵扯进去,绝对是个可怕的旋涡深渊!
自古以来,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上辈子,明朝张居正够厉害吧?可最后还不是被狠狠清算!盖因有些事情,根本碰不得啊!
迎着中年男人殷切、期盼的目光,崔岘并未第一时间开口。
事态过于严重。
纵然他是首辅徒孙,都得掂量清楚!
救,还是不救?
亦或者……如何救?
没有等到贾邵第一时间开口,中年人很是失望。
而就在贾邵沉默的时候。
旁边的孟绅忍了又忍,到底是没忍住,拍案而起:“岂有此理!《黄帝内经》云:治病必求于本!”
“你自己也说了!萧震败绩有三,豪族断粮、卫所空虚、海禁逼民为盗,此非萧震将军之过,乃《管子》所谓'国蓄腐而求木之坚'也!”
这番话,可谓相当辛辣大胆。
因此,孟绅说完后,引来无数文人拍案叫好。
他们年轻热血,愿为所见之不平,勇敢发声。
这,便是无知又无畏,纯粹又肆意的少年郎啊!
本在迟疑的崔岘抬起头,看向周遭一张张年轻的脸,心中动容。
他想,自己活了两辈子,如今虽为少年,可终究做不到真如少年般不计后果的洒脱。
既如此——
我便给你个机会吧,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萧震将军。
来说服我救你吧!
孟绅的话说完,中年人并未驳斥,而是一直紧紧地看向贾邵。
这般异常,自然也引起无数人注意。
于是,周围大量视线,都落在了一直沉默的贾邵身上。
知府赵恒意识到到了什么,神情凝重的看向贾邵,暗示的意味非常明显:“贾邵先生,慎言!”
崔岘没有理会赵恒。
他抬头看向那壮硕中年男人,沉默片刻后,在一片振奋欢呼声中,说道:“《六韬·奇兵》载:将不仁,则三军不亲。”
“我听闻,萧将军亲为士卒吮疽,今残军仍愿效死。恰证《三略》'将能清能静,能平能整'之说,岂可以败绩掩良将?”
岂可以败绩掩良将?
岂可以败绩掩良将!!
就这么短短几个字,让谪仙阁内、阁外,无数读书人神情激动,抚掌赞叹!
谁言我辈书生,只懂清谈误国?
我们不瞎不傻!
我们能辨忠奸!
良将,不可杀!
保疆卫国之士兵,不可死矣!
那位黝黑中年人,在听完这番话后,神情一震,眸子中满是动容,与隐隐浮现的泪光。
一句‘良将’,他萧震这两年来受的委屈,值了!
但,中年人仍旧看向贾邵,大声反驳道:“《论语》云:民无信不立。”
“若赦败将,何以立朝廷威仪?《春秋》载:楚杀子玉而晋文公喜,此非明证?”
显然,这才是问题之根源啊!
‘朝廷威仪’四字,重如泰山,压得在场无数才子文人沉默不语。
中年男人见状,眼含绝望。
一片安静中。
就见贾邵看向那中年人,露出一个安抚般的笑容:“《金刚经》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今诛一将而寒边关将士之心,恰如《老子》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不杀萧震,可效《左转》秦穆公赦孟明,终得'封殽尸而还'!”
这番话的意思便是:戴罪立功!
中年男人眼睛陡然亮起来,迸生出无限希冀。
他姿态变得异常恭敬,对着贾邵认真拱手:“《大梁律》虽云'将功折罪',然萧震残部只余八千,如何平倭?”
此话属实有些为难人。
他们一群年轻少年郎,怎么可能懂平倭战策?
莫说外面成百上千的读书人。
连谪仙阁内,一群少年天才都讷讷失声。
接着。
在周围无数文人惊叹折服的注视下。
便见那一身红衣的贾邵,端坐于曲水流觞宴席之中,温和笑道:“今平倭之策有三。”
“其一,效仿《周礼》'荒政'十二,首曰'散利'。引《管子·轻重》开月港济民断倭源。”
“其二,效仿《吴子》'励士':赦为'义乌矿勇'。”
“其三,效仿《孙子》'伐交':联琉球锁五岛。”
听完此话,中年男人浑身俱震。
这第一条策略,意思是:以经济手段瓦解倭寇根基,官府在灾年借贷粮种给百姓,允许沿海渔民合法贸易,使其无需依附倭寇谋生。
第二条策略:化败军为精锐,以战功赎罪。将萧震残部与义乌矿工合编,利用矿工悍勇善战的特点,与倭寇作战。
第三条策略:派使者赴琉球,缔结海防同盟,切断倭寇在东海的中转补给,以外交孤立倭寇。
但凡这三条,能做到两条,东南危机便能解决!
而萧震,和他的八千士兵,就能活命!
谪仙阁里。
苏祈第一个站起来,激动看向贾邵:“好,好啊!”
何旭、周斐然,孟绅等才子,同样神情振奋,看向贾邵。
谪仙阁外,更是因此而爆发出震天欢呼。
贾邵,属实大才!
纵使坐在洛阳文会,却能运筹帷幄,解东南沿海之乱象!
如何不让人激动振奋,崇拜欢呼!
唯有崔岘自己知道,这三条,想要做到,谈何容易啊?
那中年男人也懂。
但,至少他看到了希望。
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啊!
两年了,整整两年了!从痛苦绝望,到麻木,到彻底心如死灰。
他在今日这场牡丹文会上,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光亮。
这希望那么小,又那么大——
若每一个希望,都是微弱一点星火的话,八千星火相聚,就是一团汹涌烈火!
势要将倭寇燃成灰烬的烈火!
兄弟们,我做到了对你们的承诺!
我会活下去!
你们也要活下去!
我等半生抗倭,绝不能——
死于自己人之手!
绝不!
这样想着。
在无数道震惊目光注视中,便见那中年男人一咬牙,猛然扯掉身上那套不甚合身的儒衫。
露出来的,是一身破败带血、却闪耀着寒芒的盔甲!
他于腰间拔出宝剑,抵于地面,一双虎眸发红,死死看着贾邵。
而后,毫不犹豫,单膝轰然跪地。
砰!
穿着铠甲的膝盖砸落地面,中年男人看着贾邵,颤声道:“大梁东南抗倭副总兵,萧震,携带八千大好儿郎性命于一身——”
“请先生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