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打着串门熟悉的由头,实则是来参观冤大头的。
“哎呦,巷子里来新邻居啦,大伙儿该买鞭炮热闹热闹的。”说话的妇人提溜着眼睛站在门前,就是不敢踏进一步。
多邪门的院子啊,她可不敢靠近。
“搬进来第一天,没来得及跟大伙儿打招呼,大妹子怎么称呼?”程母放下手中的篓子,热情地上前邀请妇人进门。
妇人摆摆手,婉拒,“我夫家姓苏,巷里人都叫我阿花,你们家从哪儿来的,怎么想起来到榴花巷买房子?”
程母擅长交际,活了大半辈子,一双眼睛火眼金睛,立马看出眼前人连门都不进,不是有心结交,脸上的笑意少了几分。
“大梨村上来的,镇上住着方便,家里人口多,就分了一部分住过来了。”
妇人视线往远离忙碌的人群身上扫过,大约十来个男女,其中还有几个孩童。
一家人穿得简单朴素,随身带的箱子也不多,可见家里没什么存银,难怪冒着不吉利的风险,也要买下这间院子。
妇人目光落在其中一个抱箱笼的女子身上,觉得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突然,瞥见角落里那辆挂着风铃的推车,脑海中想起伴随铃铛的吆喝声,妇人大惊:“哦,你是不是原先在东市卖卤肉的姑娘?”
程诺闻声望过来,很快从记忆中扒拉出眼前人,笑着点点头:“是我,我记得婶子喜欢在我摊位上买猪耳朵,不知道我有没有记错。”
妇人笑意爬上脸颊:“不错不错,是我家那口子喜欢猪耳朵下酒,巧了,那以后吃卤肉不用再跑到东市,直接来家里找你不就成了。”
程诺:“自然,住在榴花巷的,我都可以送货上门的,价格上也有优惠。”
一听有优惠,妇人也顾不上什么风水,一脚踏进门槛,笑着道:“我一瞧你就是个实诚孩子,家里人长得慈眉善目,看着就好相处,来,婶子帮你,以后街里街坊,多走动,多联系,哈!”
程母见她前后两种态度,胳膊肘杵了杵程诺,小声道:“有钱能使鬼推磨。”
叫阿花的妇人,搭手抬了几个桌椅,又搬了几个箱子,确实有心帮忙,不是嘴上说说,程母对她的态度也转变几分,唠起榴花巷的琐碎小事来。
“老姐姐,恕我多句嘴,你们买这间院子时,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死过人是吧?”程母见她半天张不开嘴,干脆替她说了,“当然知道,不然这院子也不会便宜。”
阿花见程母面色如常,心中不由感慨:胆子真大。
“不仅是死过人,榴花巷众人都知道,这院子风水不好,住进来的不是赌得倾家荡产,悬梁自尽,就是多年无所出,家宅不宁,我见老姐姐亲切,多说几句,您别怨我多管闲事,我是怕房东没有如实告知,你们吃了哑巴亏。”
能当面说这话的都是实诚人,程母好坏分得清:“怎么会,我看妹子也亲切,不过妹子不用替我们担心,我女儿跟房东是熟识,不存在隐瞒欺诈,我们就是看中这套院子,才买下来的。”
“你们不怕?”
程诺:“平时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买房之前我打听过了,那赌鬼是在赌坊里被人打死,伪装成在家上吊的样子混淆视听,根本不是自杀死的;至于多年无所出的那对夫妻,是男方有疾,喝药调理了五六年这才治好了,夫妻两好面子,推说风水不好;还有上一任租户,冻死的一家四口,着实可怜,但不满婶子说,我们大梨村冻死的村民也不少,那是天灾造成的,说不准的事,要是为了这把原主住的屋子定义成凶宅,岂不是听着寒心。”
滔滔不绝一番话,听得苏阿花一愣一愣。
她在榴花巷住了十几年,她都不知道这些秘密,程诺是从何知道的?
程诺冲她眨眨眼:“做生意,认识不少人,医馆、衙门、包括房东自己也调查过,消息错不了,放心吧婶子,以后常来常往,您就瞧瞧我家住进来后能不能扭转这里的‘风水’。”
话说到这份儿上,苏阿花心中的顾忌消散大半。
主人家都不怕,她只是个邻居,更不用担心了。
“阿花妹子,晚上来家里吃饭,把你男人也叫上,我女儿厨艺好,到时候给你们准备卤猪耳。”
程母将人送出门。
阿花擦了擦额角的汗,见程家几个汉子长得人高马大,妇人也精明强干,阳气足得很,一点不像会被凶宅影响的样子,内心的最后一丝疑虑也没了。
“成,我家里还藏了几壶好酒,拿过来庆祝你们的乔迁之喜。”
晚饭时分,程家收拾利落的厨房,飘出阵阵香味。
苏家人进院时,看到程诺和一个高个子俊朗男人,正将院中的积水往院外倒。
“奇怪,这屋子地势挺高的,怎么会有这么多积水?”
苏阿花如今已经将程家当成自己人,对比三天两头吵架的孟家人,自然是程家更亲切。
阿花朝某方向努努嘴,眼里满是鄙夷:“记住婶子的话,以后离这两家人远一些。”
程诺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那不正是孟母和冯知意住的地方吗?
来之前,关长宏一早将榴花巷的地形图给她摘抄一份,清楚标记几个重要位置,其中就有孟母等人的住址。
说起来,冯知意现在住的院子,还是关长宏租出去的。
程诺好奇道:“婶子的意思,我家的积水,是他家倒进来的?”
苏阿花将前两天两家人起龃龉的事,跟程诺说了一遍。
“姓孟的好歹是个读书人,竟这般不明事理,纵容母亲胡作非为,这样的人以后当了官,家里人跟着鸡犬升天,还不得成为为祸乡里的恶霸。”
妇人的猜测得不错,原书中,虽尽力将孟南洲刻画成深情又博古通今、怀才不遇的男二号,可事实上,他对母亲的纵容,对亲妹的放任,才是导致他多年仕途不得寸进的关键。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连亲人都无法管束的官员,即便再有学问才能,在百姓心中,他依旧是有污点的。
就像书中提过的,孟母偷放印子钱,东窗事发为自保,拉人垫背挡灾;孟思静长街驾马伤人,不思悔过,反将击鼓鸣冤的老百姓一家灭口……
桩桩件件恶事,孟南洲统统知情,但为了母亲和妹妹的安全,隐瞒不报,处理善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样的人,即便在作者笔下被塑造成情深不寿、痴心不改的大情种,依旧改不了他骨子里视人命如草芥,标新立异的伪善面孔。
程诺佯装不知,问:“是那个去年高中的孟南洲,孟举人吗?”
“就是他。”苏阿花这才想起来,孟南洲以前也在大梨村住过一段日子,没准还跟程家人认识呢,“你也认识孟举人?”
“何止认识。”程诺淡淡道。
这时,程母出来喊众人用膳。
一张方圆桌坐不下,小孩子老规矩另外做一张小桌子,除了酒水,其他吃食一样。
阿宝和陶诚被何大夫接回家照顾,不明来历的小少年阿盼跟随程家人一起搬来城里。
程父留在大梨村,跟村长一起继续劝说村民上山避祸。
三房中,除了三房一家因为武氏害怕新屋不吉利,不同意搬家,其余人都过来了。
至于程诺留在云溪村的青砖瓦房,里头能用的东西早被悉数带走,本做好了房子日后会被洪水冲毁的打算,谁想到村里竟有人出钱想买下房子。
程诺一开始不想卖,奈何上次滑雪事件过后,孙村长包括许多村民打着维护乡野治安的旗号,不允许云溪村以外的人踏足村内。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个新规是专门为程家人准备的。
既如此,程诺也不必替买家考虑。
许是怕程家人在外败坏云溪村的风气,价格上没有太大落差。
最终以十五两左右的价格出手。
当初建造新房,程家老夫妻俩出资二十两,六年风吹日晒,砖墙折旧,十五两也不算低。
程诺乐得接受,转头购置新家具。
临走前,不忘提醒村口孙婶子一家,暴雪之后的洪灾不容小觑,孙婶子若是信得过她,就搬到大梨村,跟村民一起上山避祸,村长叔公那边,程诺提前打过招呼,村长一应接受并善待。
当天晚上,趁着夜色,孙婶子带着一家人和家里的重要财物,连夜赶到大梨村。
她对程诺有种无条件的信任,对比云溪村人情冷漠,孙村长的恩将仇报,她宁愿到大梨村。
大梨村的村长询问过何大夫的意见,直接将人带进何武家住下。
何武一家的尸体已经下葬,选在离鹿山不远的脚下,那里有一片坟冢。
孙婶子听闻何武一家的遭遇,特地去买了蜡烛白纸祭奠,言明只是借住,等洪灾过去,一定物归原主。
住了人家房子,孙婶子心中愧疚,看到何大夫一个人带两个半大孩子,便包揽了三人洗衣洒扫的工作,做饭时也常常想着几人。
后来干脆直接两家灶台并一家,三餐都一起吃得了。
何大夫寡居多年,只会行医,不会做饭,好不容易在程家过了几天衣食不愁的好日子,如今程家分成两拨人各自居住,他不好意思继续蹭饭,已经吃了好几日半生不熟的稀粥,梆硬的窝窝头。
现在好了,孙婶子厨艺不差,何大夫口腹之欲又能得到满足了。
再说程家这边,新房子的第一顿饭,吃得很热闹。
有苏阿花带来的藏酒暖场,大伙儿的兴致变得高起来。
天南海北地聊,说着说着,苏阿花忍不住又将话题转到孟冯两家人身上。
“你们不知道,咱们巷子里风气全被这些人糟践坏了,无媒苟合,珠胎暗结,亏他还是读书人,半点礼数不懂。”苏阿花喝了酒,话变得琐碎起来。
苏秀才拦着母亲继续倒酒的动作:“娘,说好酒带给程伯母一家,你怎么比谁都喝得多?”
红着脸的苏阿花讪笑道:“瞧我,高兴起来什么都忘了。”
程诺摇着头说无妨,亲自又给她倒了一杯,“婶子不用客气,当自己家就好,日后少不得麻烦婶子的地方,还请您多费心。”
苏阿花见她长得好看,人也懂礼貌,心生喜悦:“我要是能有你这么个好儿媳就好了,可惜我儿子长得粗狂,不如你相公俊美,怕是娶不到你这样的美娇娘。”
程诺倒酒的动作一顿。
哐哐吃菜喝酒的程家人纷纷抬头望过来,见妇人的眼神落在一身黑衣的十七身上,有人摆手解释,有人捂嘴笑着看戏,还有如盼儿这般愣了片刻,接着拍手欢呼:“十七叔终于要当我阿爹了吗?”
阿盼忙捂住她的嘴:“别瞎说。”
程云坐在小孩这桌,闻言跟着笑起来,小声冲这桌的几个半大孩子道:“悄悄告诉你们,我听阿奶说,她想让小姑再嫁呢!”
与华塞进嘴里的排骨突然不香了,她好不容易跟小姑姑重新住在一处,她还想跟她多学学赚钱的事呢,不愿意小姑姑嫁人。
“干嘛非得嫁人,小姑姑不能带着小盼儿独自生活吗?嫁人有什么好的,我以后就不想嫁人。”
程云伸出手指轻戳她的脑门:“没有女孩子不嫁人的,再胡说,小心我告诉二叔二婶。”
“你说呗,我才不怕。”
与君:“不嫁人,你以后想做什么?”
“做什么都行啊,不嫁人我可以游山玩水,我可以行商,我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
她心里有个藏了多年的想法,想从永安县一路走去西北,去看看外祖父如今待着的地方。
与君老学究般摇摇头:“女子应将相夫教子为己任,行商玩乐只能偶尔为之,怎能忘本。”
与华嘟着嘴,一脸不满道:“我怎么就忘本了,我看三哥你就是读书读傻了,一天到晚埋头在书本里,学了一肚子酸腐教条。”
“与华!”程云声音扬高,制止她继续口无遮拦。
与华见亲哥脸色逐渐落寞,咬着下唇,意识到说错话了。
她连忙找补:“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读书挺好的,读书让人明礼,你是全家最有学问的,以后我们还指望你光宗耀祖呢。”
“光宗耀祖……”与君冷笑数声,放下筷子径直走进卧房。
与华见哥哥生气了,急得原地直打转,最后没办法,只能去找亲娘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