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潮庄园,庭院——
入夜的庭院里,攀附在墙面上的花藤,经风一吹,摇曳生姿。
那些浅粉色的蔷薇,星星点点地缀落在,深绿色的繁叶间,随风轻颤的模样,瞧来可怜又可爱。
楚昭怔怔地看着,思绪早已陷入了回忆中。
“其实我也没有想起来,什么太糟糕的事。”
“只是一些很琐碎的日常。”
“看着那些……与其说是找回了自己的记忆,我更像是一个,注视着[过去的我]的一个旁观者。”
谢云霁微微皱眉,心里记下楚昭的感受,准备在之后转达给表弟和陈教授。
“那个我很孤僻,和身边的人,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我似乎不会说话,就算到了不得不交流的时候,也只是用动作来回应对方。”
“不过,就算是需要我用上动作去回应的时候,似乎也很少很少。”
听到这里,谢云霁更加确定了,这应该就是楚昭患有失语症时期的事情了。
“我的生活似乎很平静,也很规律。”楚昭说起这句总结式的形容时,面上有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茫然。
“日复一日,上学,回家,做作业,放假了就待在屋子里……”
“有时候也会到另一间屋子里,去和老师学习弹钢琴,作画,跳舞,还有一些别的鉴赏课程。”
“我不需要开口,只需要听从老师的吩咐,努力做好每一件事。”
“我除了不会说话,看着好像和别的同龄人,没有什么不同。”
谢云霁注视着她,声音沉缓:“你有见到你的亲人吗?”
楚昭摇摇头:“记不清了。”
不好也不坏的结果。
谢云霁想。
楚昭既没有想起,对她前半生而言,最为重要的春姨。
也没有想起来,对她前半生影响最深的楚家人。
谢云霁:“那你只记起了这些吗?”
楚昭沉默了一瞬,低头去看自己玻璃杯中,沉沉浮浮的小冰晶。
她声音显得闷闷的。
“其实我还想起了一些比较恶劣的天气。”
“天气?”谢云霁微微皱眉,他心脏被攫紧,下意识想到了发生在乌岸山上的那场天灾。
楚昭依旧低垂着头,便没能发现,笼在谢云霁眉眼间的沉凝。
“在那个我的经历中,有一次,学校应该是在办什么庆典。”
“雨下的突然,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先被浇湿了。”
“雨点很大,雨水很冷。”
“我和身边的人一起回了教室,拿了自己的东西,又到大楼客厅,去等被老师通知过的家人来接……”
谢云霁看着楚昭,对于后来发生的事,已经有了预感。
“但身边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一个个都走掉了。”
“最后连带我们过来的老师,都不知道去了哪里,空荡荡的大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
“那个我都没有等到来接她的人。”
“我只能自己出去,因为是夏天,那个我没有长外套,所以只能顶着书包冲进大雨里。”
“我是怎么回到家的,我并没有看到相关的记忆。”
“但隐隐约约的,我能看到一个浑身湿淋淋的,被拦在玄关处,站在柔软的长毛地毯上,低垂着头,像是在接受训斥的[我]。”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淋雨这件事的后续。”
“因为我看不清那道身影前站着的人,也听不见她对面的人在说什么……”
“但我隐约觉得,那应该就是淋雨的后续。”
“我好像没有做错什么,没有人来接的是我,因为没人接,也没有雨伞,只能淋雨回家的也是我。”
“但最后,受到训斥的也是我。”
“我不清楚更多的内情……但醒来的时候,我的这里很难受。”
谢云霁顺着楚昭抬起的手看过去,见到对方将那只素白的手,轻轻按压在她的心口,紧贴着心脏的地方。
楚昭抬眸,静静注视着谢云霁:“这种感觉,就像是有石块,沉甸甸的压在上面一样。”
“哥哥。”她习惯性地对他用了儿时的称呼:“我只是想起了这么一点点小事情,就已经开始觉得难过了。”
……*
“不是。”谢云霁忽地开口道。
楚昭微怔:“什么?”
“不是小事情。”谢云霁回得认真。
“你有提到的吧,你记起来的那个你,年纪还很小很小。”
“但雨很大很大,其他的人,都有家长来接,只有你没有……”
“最后甚至害你,只能冒雨自己跑出去,湿淋淋地回家。”
“这当然不是小事情,而是你亲人的严重失职。”
“暴雨天,视线被阻挡,是很容易出意外事故的天气,放你一个小孩子回家,这是很危险的事。”
“而且你年纪小,淋了这场冷雨,很容易就会生病。”
“但这样的你,在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后,却没有收获关心和担忧,而是遭受到了不明缘由的斥责——”
“这样的事,无论给哪一个正常的,具有同理心的人来看,都不会觉得是你的错。”
“更不会认为,这样的事,对那个年幼的你来说,只是一件小事情。”
在楚昭微微睁大的双眸里,谢云霁神情温和地得出结论:“所以,不要觉得有压力。”
“遇见了不好的事,会感到难过,这是人类最自然不过的感受。”
“这种感受,和大事情或者小事情,并没有任何关系。”
“就像人既会因为生命的消逝,这样常人眼中界定的“大事”而难过。”
”可同样也会因为,刚买到的一支新钢笔,却丢失了笔帽而烦恼抓狂,甚至委屈到哭出来。”
“这两种难过,都是人类当下最真实的体验。”
“完全没有必要,去分出一个高低来。”
“所以——”
谢云霁注视着楚昭,眼神柔和到,像是垂落在湖面上的月光。
“就像现在一样,难过了就明明确确说出来,这也完全没什么不好。”
“苍鹭先生不也说过吗?”
“人的情绪,是需要宣泄的。”
“把不好的情绪,一直积攒堆压在心里的话,那些坏情绪,是不会自己插翅膀飞走的。”
谢云霁说到这里,语气竟含了几分轻快。
他的话语里,又提到了《蛤蟆先生来看心理医生》中的心理医生——苍鹭先生。
只是瞬间,就让楚昭有种又和谢云霁一起,回到了她居住的那间布置温馨的卧室里。
她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怀里抱着可爱的松鼠玩偶,身侧是旋转着的贝壳风铃……
眼前是侧身坐在她床边,垂眸为她诵读故事的谢云霁。
楚昭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睫,有些难以形容——
心脏这一刻,充盈着的,这种柔软的,绵密的,又鼓涨的,像是要将她整颗心房,都包裹在内的奇妙感受。
是幸福吗?
或是什么比幸福还要强烈的东西。
楚昭无法分辨。
但她又一次确定了一件事。
眼前的这个人,对她来说,很重要,非常重要,无比无比重要。
他看过她最狼狈的样子,看过她的脆弱,失态,逃避,甚至是精神失常,药物作用下的扭曲模样……
但他还是一一包容了。
在谢云霁眼里,楚昭不是灾星,祸根,也不是病人,疯子,麻烦鬼,或是什么可怜的,扭曲的,需要同情或怜悯的存在——
楚昭在谢云霁眼里,就只是楚昭,是原原本本,每时每刻的楚昭本身。
他会把她惯坏的。
楚昭想。
如果她露出什么模样,他都觉得没关系的话——
那谢云霁真的会把她惯坏的。
他会让楚昭觉得,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个人,愿意用他所有的包容和体谅,用他所有的耐心,用比对待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还要珍重的态度——
去一点一点,一步一步,听清她的声音,走进她的内心。
……
怎么会真的有这样的人?
怎么会这么巧的,就出现在她的生命,在她的眼前,在她的记忆中。
心跳声,在这一瞬间,变得很大。
楚昭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哥哥。”
“你刚才是不是说——情绪,是需要宣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