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片宏伟壮观的地下世界，方九最先想到的就是混乱。
并非是建筑布局上的凌乱，而是构成这片地域的元素实在过于复杂，形成一种奇特的共生。
它们使用某种自适应光能板铺砌地基和天穹，从一片正在装修的光能板块区域内后方能看见其背后藏着规模惊人的缆线结构，城市中多是霓虹灯牌与全息投影，数座高耸通天的商楼屹立在闹市区，交错复杂但管制严密的“空中通道”悬浮半空，下方隐约可见一层闪着零星光点的半透明网，似乎是某种“空中交通事故”的保险措施——如果空中通道内发生脱轨等交通事故，具备高度弹性的“网兜”会接住坠落者，避免其坠落地面引发二次灾难。
但是与此同时，数座精炼工厂又坐落在城市的另一端，喷涂着油绿色蒸汽的列车在附近空中通道穿梭，数万条粗犷、老旧、震颤轰鸣的合金管道如同城市血管般蜿蜒——和另一面的高精尖未来科技有着过分鲜明的对比。
其中部分管道将会延伸到某座螺旋状的高耸巨塔，巨塔之上绿色的光芒按照某种频率闪烁着，时不时能看到一些暗纹矿石驾驶着泡泡从巨塔外围两侧的道口进入平台，看上去颇为繁忙。
城市内街道的风格也十分多变，东边是一座装修风格华丽占地面积广阔的高端学府，西边是一座灯红酒绿的赌场，而一座类似警察局的执法监管设施就伫立在两者中间，这使得三方明明在同一片区域，但街道的景色却混乱得像是被打乱的拼图。
除此之外就连城市居民的住房风格都分成两类，一种是纯粹的石质楼房，会对墙壁进行雕花等艺术加工，再辅以一些铁栏或是玻璃制物，乍看起来便也没了粗糙的感觉，反而显出几分古朴典雅的滋味。
另一种则是摒弃传统的石质楼房，采用某种可塑性极强的合成金属，这种楼房看上去更加锐利，棱角分明，多有尖刺状建筑作为装饰，颜色也以黑、白、红为主，与哥特式建筑风格有些类似。
混乱，迷幻，疯狂……却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方九能感觉到，深埋地下的屈辱与绝望并未击垮这个文明，它们为了活到夺回地面的那一天，将这片本该成为囚笼的地下世界打理井井有条——尽管表面看似杂乱无章，内里却运转有序。
或许正因为这份韧性，它们才能坦然接受并拥抱这“混乱”的地下生活，延续至今。
当然，也有可能是刚开始造的时候只考虑到功能性，完工之后想改已经没法改了……
毕竟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只要这个程序能跑，哪怕它看起来像bug，那也千万不能动它！
泡泡梯的速度慢了下来，载着众人稳稳当当地落在城市外围的延伸平台上。
等到彻底停稳，一股强大推力从方九背后袭来，整个泡泡梯跟活过来似的，慢慢蠕动躯体，将内部的方九等人推了出去。
呼吸到新鲜空气，方九憋到微红的脸色好转几分，他甩掉手上残留的胶状物，慢慢抬起头。
十几扇安检门伫立于前方，上百颗戴着红色环状金属带的暗纹矿石正在拦住试图进出的其他石头，要求它们进行最后一次严密的安检流程。
正巧一颗矿石在方九面前被拦了下来，它似乎是想将某种织物带上地面，却被安检员强行扣下。
双方原地爆发了一场争执，两块石头激烈地碰撞着，崎岖外表摩擦间甚至蹦出了火星子。
最后还是其他安检员过来帮忙，六七块石头又是撞又是拍的，总算才将那颗闹事的暗纹矿石赶了回去。
“闹安检的事你们这也有啊……”
看着闹剧平息，方九忍不住扭头对旁边的大壮说道：“除了骂街靠撞，其他的跟人类社会简直没两样。”
“都是智慧生物，很正常。”大壮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社会性和群居性决定了我们会演化出类似的制度，就算表面上看起来不同，本质上也必定是相似的。”
方九听着一愣一愣：“你现在说话这么利索呢？这连口音都没了？”
“老师教得好。”大壮一开口就是流利的普通话，甚至还带点播音腔，语气充满敬佩，“她每天都会纠正我的发音，帮了我很多。”
“诶嘿。”杨柳姑娘一被夸就飘飘然，笑呵呵地挠了挠头，“小事小事~这都是应该的。”
“你也就是幸好碰上大壮了。”莉雅瞥了眼满脸得意的杨柳，一本正经，“哪有老师纠正学生发音用拳头敲的？”
方九惊了：“用什么？”
“你不知道？”莉雅趴在方九头顶，伸手指了指大壮，“大壮发音全靠震动发音模拟人声，不同的形状和不同的震动部位发出的声音都不一样，所以每次它发音错误，杨柳都会上去邦邦两拳，告诉它应该用哪个形状和部位发音，她管这个叫【手动修正】，大壮的口音就是这么被一下下凿没的。”
方九：“？”
他还是头次听说消除口音要用【凿】的……
咱们小队的语文教学模式这么粗暴的吗？
杨柳挠着头，组织了半天语言也没想出该怎么反驳，最后索性搬出502小队的惯用话术：“反正大壮也没意见……”
大壮猛猛搁那点头，好像对杨柳的教学模式没有任何不满。
方九没有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杨柳。
他发现杨柳这姑娘周围好像都是对她“没意见”的，比如二舅妈脊椎剑，影子老爸和植物人老爹，还有之前拜托武装部把深蓝圣堂事件中的那只义体相位龙的头骨加工成了桌子——他们现在每天吃饭用的那张就是……
就在这时。
一群身份显然不同寻常的暗纹矿石穿过安检门，来到方九面前，随后如同严阵以待的士兵般肃立平台两侧。
随后，十几颗头顶晶体泛白的暗纹矿石快速漂浮过来——为首的则是一颗晶体呈紫红色，体型比其他石要略小几分的特殊个体，它的眼珠飞快地朝大壮瞥了一下，接着便直直地望向方九。
方九被这阵仗唬住了，正懵着呢，这十几颗暗纹矿石已来到方九面前，齐齐低头。
“欢……迎……您。”
磕磕绊绊的普通话从它们体内传了出来。
这些声音极度沙哑、干涩，音节也有些模糊，但并不妨碍它们的语气里充满了对方九的崇敬。
“英雄……阁下。”为首的暗纹矿石缓缓抬起头，一只泛着朱红色的眼珠抖动两下，声音还是有些生涩，“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方九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过了几秒才想起自己曾在【跨世界管理联盟】会议上见过对方。
当时它的位置与管理局副局长陆玲正对面，就坐在暗纹矿石文明代表的主座上。
考虑到暗纹矿石也有管理局的存在，此时在方九面前俯首行礼的，应当就是暗纹矿石管理局的最高负责石。
一想到这里方九就惊了个呆，连忙开口：“哎你们没必要这样，赶紧都先起来，这架势这整得我跟领导下乡视察似的……”
这群暗纹矿石虽然说话不利索，但听力绝对满分，快速互相对视一眼，纷纷挺起身子。
“感谢……”为首的暗纹矿石局长语气柔和地说着，望向方九的眼睛，“您的亲切……令人印象深刻。”
紧接着，背后的暗纹矿石管理局高层也随声附和，纷纷用闷沉而认真的嗓音感叹：
“英雄阁下……亲切！”
“英雄阁下……伟岸！”
“英雄阁下……神圣！”
方九那表情顿时就快绷不住了。
亲切这词之前坎蒂丝讲过一次，那时方九就觉着这用词太严肃，没想到居然还有更严肃的——他这辈子还是头次听到别人评价自己伟岸和神圣，甚至对方还是某个异世界文明的最高领导层，全权负责推动文明历史进程的那种……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这算是被一整个世界追着拍马屁……
方九这心情当场就复杂得起飞，整个人心头那是两分懵逼三分紧张四分不安五分暗爽，还有剩下9986分全是难绷……
“别别别……”
方九哭笑不得地看着面前这帮快把自己当神供起来的暗纹矿石，“我明白你们的想法，也理解你们的心情，但你们别整得跟宗教崇拜似的……就我个人而言还是不太习惯这种相处方式。说实话你们要是乐意叫英雄也不是不行，但后面那些明摆着是讨好的话就没必要了，大家都是互帮互助的关系，都坦诚些放松些才比较好。”
暗纹矿石们听完这一长串话，花了点时间消化理解，随后面面相觑，用轻微的震动和碰撞讨论了一下。
片刻后，暗纹矿石局长转过身子，再次朝方九低头行礼：“明白……会……慢慢改正。”
方九不清楚对方改正的意愿是否属实，但当下他也只能当真的听，赶紧转移话题：“所以你们这是……特地过来接我们的？”
暗纹矿石局长看了大壮一眼，随后回答道：“大使……提前通知了我们，英雄阁下们的到来……理当……欢迎。”
“你们说要来度假，所以我想让他们安排下行程……”大壮有些紧张地抖了抖身体，“是我自作主张了吗？”
方九苦笑两声，摆了摆手：“倒也不是，就是有点意外。”
话刚说完，一阵轮胎抓地摩擦的声音响起。
一辆纯黑色、加长款的高级轿车——地球上那种——突然一个华丽漂移过弯，精准刹停在方九面前！
三颗体型较小的暗纹矿石从车里走了出来——从位置上来看，它们仨一个负责方向盘和挂挡，另外俩负责刹车和油门……
看到这台自己以前做梦经常梦到的高级轿车，方九的眼睛都亮了几分，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疑惑：“你们这还有这种工艺？”
“从人类方管理局……借来的。”暗纹矿石局长笑着说道，“希望……您喜欢。”
很显然，这位暗纹矿石管理局长为了迎接方九等人做了不少准备。
“你说这多不好意思啊是吧……”方九笑了笑，脚步却是在往车门那边靠。
“这马屁拍的……”莉雅小声地啧了啧舌，“属于是给某人大腚都拍软乎了……”
方九还没开口呢，暗纹矿石局长便抬起眼珠，柔声说道：“车里有两瓶特质机油和……三颗灵能电池……”
莉雅顿时面色一正：“看来我的大腚也未尝不软！！”
“那我呢那我呢？”杨柳姑娘期待得眼睛都在放光，“有我的份吗？”
“我们安排的第一个行程……是……先去餐厅。”
暗纹矿石局长的声音笑盈盈的，“自助……餐厅。”
502小队全员互相对视一眼，然后齐声欢呼一声：“好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