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看他人信件,可非君子所为。”
不早不晚,当楚宁看完信件上内容时,陈秉的声音适时的响起。
楚宁抬头,看向从案台上站起身子的男人,对方正似笑非笑的盯着自己。
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反问道:“你把这份奏折放在这里,不就是给我看的吗?”
陈秉的眉头挑动,指着楚宁言道:“小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这奏折可是呈给圣上的,别说是你,就是我没有圣上允许,乱看那也是要遭罚的。”
楚宁闻言,也面露担忧之色:“那九皇子把这么重要的奏折泄露了出去,那岂不是会很麻烦。”
但很快他又一脸郑重地向陈秉保证道:“放心,我不会其他的人。”
陈秉:“……”
“呵,够不要脸,怪不得能把我家那两个小妮子迷得团团转。”陈秉朝着楚宁竖起了大拇指。
两个?
楚宁有些不解,但不待他发问,陈秉的声音再次响起:“说说吧,看完之后什么感受?”
楚宁又看了一眼纸上的字迹,由衷说道:“字不错。”
陈秉:“……”
“臭小子,别在我这里卖乖。”
“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这样的奏折可不是孤例,单是从兵部递上去的就有七本之多,还不提其他各部。而且蚩辽人将和谈地点选在这里,也不是巧合。”陈秉深吸一口气,一脸严肃的说道。
楚宁微微皱眉,倒不是因为那些奏折,他只是奇怪于奏折中提及的那句“枭首献颅,始开和议”……
蚩辽人有这么恨自己吗?
楚宁想不明白。
无非是一些墨甲粮草,数量虽然不少,但相比于盘龙关上的消耗,依然只是杯水车薪,值得蚩辽人如此点名道姓的针对自己?
“现在知道怕了?”陈秉见楚宁这幅模样,暗以为对方生了惧意,他露出了些许得色。
楚宁眨了眨眼睛,他看得出,陈秉似乎很想唬住自己。
虽然他并没有如愿,但为了在场对话能够进行下去,楚宁选择了配合,他沉默了下来。
陈秉则在这时提起了案台前那个装着酒水的茶壶,走了上来,问道:“喝酒吗?”
楚宁这才发现,这位九皇子殿下竟是赤着脚。
“不会。”他摇了摇头如实说道。
陈秉撇了撇嘴:“假正经,这个酒可是个好东西,至少在我看来,比起我在京都喝的那些动则几百两的美酒要好喝得多。”
“干净纯粹,酒就是酒,不像京都那些家伙,往里面加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说得天花乱坠,又能夜以继日,又能坚忍不拔,最后也没见什么效果。”
提及此事,陈秉明显有些幽怨。
夜以继日,坚韧不拔?
是指彻夜修行吗?
楚宁不解,暗觉这样长时间的修行,靠着几枚鱼龙城中的壮血丹,就能轻松的做到,陈秉却要花费如此大的价钱,最后还无功而返。
他不由得问道:“这很难吗?”
陈秉一时气结,有些恼怒,但又很快想到楚宁那个五六岁大的孩子。
“少得意,本皇子在十二三岁的时候,也是很天赋异禀的,只是年纪大了……”他甚是嘴硬的说道。
楚宁不理解对方着奇怪的胜负欲从何而来,但他还是贴心的安慰道:“嗯,我相信你。”
陈秉:“……”
这种近乎施舍一般的肯定,让陈秉心头窝火,却又不知如何发泄。
他恨得牙痒痒,握着茶壶的手不自觉的发力,本就做工粗糙的茶壶自然是经不起他的折腾,砰的一声碎裂,酒水散落一地。
楚宁看着那散落的酒水,眉头微皱:“殿下应该节省一些,为了你这一壶酒,鱼龙城起码有上万百姓,没了营生。”
他的语气平静,但字里行间的不满,已是溢于言表。
因为喜欢这处酒楼自家酿的酒水的缘故,陈秉一意孤行的将住处定在了酒楼中,为了确保他的安全,周围数个街区的百姓都被清空,商铺也纷纷歇业,对于许多人来说,这是断了收入,要命的事情。
而其根源,却只是因为陈秉想要方便的喝上一口酒。
所以,楚宁对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感。
陈秉当然也听得出楚宁话语中的讥讽。
他似乎有些意外,先是看了楚宁一眼,旋即又伸手在自己的衣衫上查了查酒渍,旋即迈步言道:“这事可不能怪我,要怪就怪楚侯爷你,把这鱼龙城经营得太好。”
楚宁皱了皱眉头:“什么意思?”
“人其实有时候是很短视的,或者说,很容易被困在自己的想象中。”
“北疆的百姓这些年过得不容易,各种苛捐杂税,层出不穷,像鱼龙城这样,税收低廉,官府清明的,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是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毫不夸张的说,他们中的大多数,比楚侯爷你,更希望鱼龙城可以一直这么下去。”
“所以,哪怕盘龙关失守,哪怕朝廷要割让云褚二州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其他城镇逃难的百姓争先恐后,可鱼龙城的人不仅不走,甚至还有大批的流民涌来。”
“他们觉得,楚宁你可以庇护他们……”
陈秉幽幽言道,但在这时,语气却忽然一沉:“可楚宁……”
“你真的有这样的本事吗?”
楚宁的脸色骤变,他想到了什么:“你是故意的?那朝廷割让云褚二州的消息,也是你传出去的?”
对于楚宁的猜测,陈秉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苦笑着说道:“北疆的百姓已经为大夏承受了太多,能少死一个,就少死一个吧。”
楚宁也不免有些意外,心头对于陈秉的偏见,也略有改观。
朝廷想要割地求和,是路人皆知的事情。
而对于蚩辽而言,之所以不断侵占大夏疆域,看重的是土地,也是土地上的百姓。
这些都是财富。
将这样的消息散播出来,致使大批百姓南逃,这无疑是会影响和谈时自己手中的筹码的,可以预见的是,大夏的朝廷会为此付出更多的代价。
一旦朝廷追查下来,陈秉哪怕贵为皇子,恐怕也不能完全逃脱干系。
“可即使是这样,也不知会有多少人死在路上……”楚宁幽幽叹了口气。
战乱往往伴随着人祸,数百万百姓的大批迁徙,必定滋生大量的匪患,而死者数量一旦攀升,魔物也会开始滋生。
数百位百姓,最后能活着逃出去的,恐怕只能有十之二三。
“无论怎样都比等死好,楚宁,你也该早做出决定了,这对鱼龙城的百姓以及那些对鱼龙城抱有不切实际幻想流民来说,都是好事。”陈秉则说道。
楚宁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他沉吟了一会,点了点头。
“你现在是不是恨透了朝廷?”陈秉又问道。
“嗯。”楚宁毫无意外的点了点头。
“臭小子,我可是皇子,当着我的面,你就不能说点场面话?”陈秉恼怒。
“可我看你的样子,不也不喜欢吗?”楚宁疑惑的问道。
陈秉被楚宁这话,弄得有些哑口无言,好一会后,他方才叹了口气:“我们不一样……”
“不一样?”楚宁更加困惑,他上下打量着对方,仿佛是要找出陈秉与自己有何不同。
很快,他就想到了答案:“你是说,你不能夜以继日?”
陈秉:“……”
“我的意思是,我是皇子!”他咬牙切齿的言道。
“皇子有什么不一样吗?”楚宁还是不解。
“当然不一样,你总不能让我造我爹的反!”陈秉气急败坏,他觉得楚宁应该是个很聪明的家伙,可今日相处下来,他却觉得这家伙,有些呆呆的。
“如果是修正错误,我觉得那叫造反,那叫平反。”楚宁认真的纠正道。
陈秉暗觉再这么聊下去,自己会很危险,他索性终止了这个话题:“换个话题,说说你接下来的打算吧。”
楚宁认真的想了想,然后很诚实的摇了摇头:“我还没想好,这一切对我太突然了。”
“总之褚州是不能再待下去了,王都其实是个不错的选择?”陈秉循循善诱道。
“王都?”楚宁不解。
“嗯,那里应该有你牵挂的人或者事吧。”陈秉继续说道,同时暗暗祈祷吱吱能有足够大的魅力,拉拢楚宁。
这是他今日约见楚宁最重要的目的。
他虽然与大哥还有六哥的关系都还算不错,但六皇子毕竟是他同父同母的兄弟,内心深处,他自然还是更偏向六皇子。
今日与楚宁见面,也是得了自家哥哥的授意,想要借着这个机会,拉拢楚宁,让他能为自己哥哥所用。
就算云州与褚州会被割让,但楚宁的名声依然有很大的价值,若是能收入麾下,可以很好的壮大六皇子一党的声势,加上太子在盘龙关失守之事上,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借着这个机会,他甚至有可能一举扳倒太子一党。
而六皇子为此开出的筹码,也极为丰厚,陈秉暗暗觉得,楚宁没有拒绝的可能。
王都?我牵挂的事和人?
楚宁对于陈秉的这个问题,却极为困惑,他在对方鼓励的眼神下,又认真的想了想。
“你这么一说,确实有。”楚宁在好一会后,说道。
“谁?”陈秉心头一喜。
“王谨。”
“王谨?”陈秉皱起了眉头,觉得这个名字很是耳熟,但又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楚宁则在这时很贴心的伸手指了指了案台上的那封奏折:“我若是什么时候去了王都,得把他找出来……”
“杀了。”
陈秉心头一跳,这才回过味来:“那可是朝廷重臣,你说杀就杀?”
“是他先要杀我的。”楚宁应道。
“他只是给圣上提议!圣上也没说答应。”陈秉有些受不了楚宁这愣头青一般的性子。
“我也是给我自己提议,而且我答应了。”楚宁回答得一本正经。
陈秉:“……”
他已经记不得这是自己这场短短的谈话中自己第几次被楚宁说得哑口无言。
摸不清楚宁到底是真傻,还是故意与自己打太极的陈秉,决定不再绕弯子。
他深吸一口气,直直的盯着楚宁问道:“王谨的事之后再说,你先告诉我,你觉得吱吱如何?”
楚宁虽然奇怪为何扯到这里,但还是如实言道:“好姑娘。”
“善良聪慧,待人也真诚。”
陈秉闻言,心头一喜,但为以防万一,他又多问了一嘴:“这么好?就没缺点?”
“我不知道,或许有,但我觉得不重要。”楚宁道。
陈秉顿觉此事十拿九稳,他又问道:“那曦凰呢?”
楚宁的眉头在听闻这个名字时,皱了起来:“心思太重,喜欢骗人,做事一根筋,故作洒脱,实则瞻前顾后。”
虽说陈秉有心撮合楚宁与陈吱吱,心头也更向着陈吱吱。
但陈曦凰毕竟也是他的侄女,被楚宁这般数落,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忿,不过他很快将这样的心思压了下来,正色看向楚宁:“那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六哥有意将吱吱许配给你,你愿意去王都吗?”
这确实是个完全在楚宁预料之外的问题。
他愣在原地,好一会后,方才摇了摇头,果断的拒绝道:“不行。”
“为什么?”陈秉也确实没有想到,有人能拒绝这样的条件。
那可是陈吱吱啊!
大夏六皇子的独女!
与她成婚,那可就真的是一步登天,是好些人做梦都不敢梦到的美事。
“我不会去王都,我也不喜欢吱吱姑娘。”楚宁言道。
“可你不是说吱吱是个好姑娘吗?”
“天下好姑娘那么多,难道我都要喜欢?”
陈秉的眉头皱得极深,他再一次认真的打量起了眼前的少年,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家伙确实很与众不同。
“楚宁,我不是威胁你,但这个婚约对你而言其实是个保护,我六哥是有心器重你的,可你如果不识趣的话,他自然不会在你的身上浪费精力。”
“那些要杀你的奏折,可能就不再只是提议,毕竟太子现在自己也焦头烂额,就算想保你,也是有心无力。”
陈秉的声音渐渐低沉,虽然与楚宁的交谈不算愉快,但他其实打心眼里欣赏他,他希望他能识时务一些,更希望他能活下来。
为此,他压下了激动的声音,有几分苦口婆心似的又言道:“楚宁,我知道你有大志向,但在实现大志向前,总归是要先活下去,才有机会去施展你的抱负……”
“这世上不会有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楚宁却打断了陈秉的话。
“六皇子予以我重利,必然是想从我这里,拿到更多的东西。”
“但我身上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所以我大胆揣测,六皇子想要的其实是我在北疆百姓心中的那些许虚名。”
“他可以利用我稳住割让云褚二州后,北境剩下的三州百姓,安抚他们。让他们不起叛乱的心思,也不大批南逃,可之后呢?”
“蚩辽还会继续南下,朝廷依然无力抵抗,三州之地的百姓就会如现在的云褚二州的百姓一样,成为朝廷手中的筹码。”
“殿下看错我了,楚宁没有什么大志向,我只是知道……”
“我做不了那扶大厦将倾的英雄。”
“但也不愿做那助纣为虐的伥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