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当事人嘴里得到了他亲口承认的真相，季阿娜坐在位置上开始仔细回忆此前八年和李时雨相处的所有细节，想要进一步验证这件事的真伪——虽然她知道肯定是真的。
另一边，李时雨的手指不停在桌面上轻点着。
笃、笃。
手指每一次接触桌面，都说明他的内心正发起一场又一场痛苦的挣扎。
最后李时雨实在受不了了，他捂住自己的面部揉搓着。
此后就是长达数十分钟的沉默。
整个屋子安静极了。
季阿娜注意到这个情况，没有继续想下去，她问李时雨：“你不打算说吗？”
“没到时机。或者，我，根本不敢。我是个胆小鬼。”李时雨从指缝中露出眼睛，“我舅舅也让我不说。他说让我先做我自己，其他的事情不要考虑。他说我还小，这些不该是我考虑的事。”
“你舅舅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嗯。他一直都是。”
季阿娜点头：“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你总是冒着生命危险也会去做那些事情了。说说吧，李时雨，从我们认识开始你倒下过多少次了。”
李时雨干笑：“挺多的。我记不起来了。”
“你呀。”
季阿娜站起来，走到李时雨身边，冲他展开双臂。
李时雨疑惑。
他不明白自己的行为不仅没有招致季阿娜的指责，甚至对方并不在意。
“你以为我会因为这件事责怪你吗？你想多了。我没有这个资格，全世界的人都没有资格。你的舅舅说的没错，你只是个孩子，在我眼里同样如此，这不该是你考虑的事情。”季阿娜微笑，“抱一个？”
李时雨站起。
他犹豫着自己有没有资格得到朋友的拥抱。
季阿娜看不下去，一把抱住他，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当然有资格。
李时雨松口气，回抱回去：“谢谢你，季阿娜妈妈。”
季阿娜笑道：“我会帮你保密。李时雨。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就说吧，实在撑不住可以来找我。我说过，之后要是遇到什么事，到了那种你也无法解决的地步，可以尝试找我。”
“我会的。”
季阿娜松开李时雨，拍着他的肩膀：“看来这是句真话。这下我就放心你单独去对付那些怪物了。不过不要太勉强自己，这次是特殊情况，以后能尽量避免就避免吧，就像你平时这么做的那样。”
“嗯。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李时雨转过身，将后脑勺的头发全部撩起，“这个地方就是最近一次让我倒下的情况。你可以摸摸。”
季阿娜上手去摸，能感受到头发隐藏下皮肤的异常，像是留了很久的伤疤。
“这是怎么回事。”
“前天庄园被打的。”李时雨笑笑，“不用管它，它会自己慢慢消失的。”
“摸上去就很痛。”
“这算最好的一次了。”
顿了顿，季阿娜还是问出那句。
“汪达知道这件事吗。”
李时雨愣住。
从他的反应季阿娜就能猜出来：“你没告诉他？”
李时雨摇头，轻声道：“没有……”
“那你怎么想的。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我想过一辈子都不告诉他，他被蒙在鼓里也是对他好。有些事情不能让他知道。”
“纸终究包不住火。”
“我知道。”
两人沉默。
季阿娜撇嘴：“没事，李时雨。这是你的选择，我尊重你的个人想法，你也千万不要在这件事上耗费太多精力。现在我们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救出汪达，毕竟只有将他救出来我们才有资本继续讨论这件事的后续。汪达生死不明，虽然那家伙身体的恢复力的确很强大，怀恩竟然能将他逼迫成那个样子，他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李时雨很了解汪达：“虽然目前我们并不知道。但对汪达来说怀恩对他做的事情一定非常极端。极端到‘泯灭人性’也只是最基础的事情吧。”
“也有可能。之前汪达在弗维坎纳茨整整一个月都没有出现这种情况，这才几天时间，汪达的精神世界就撑不住了吗。”季阿娜猜测，“难道是比两国士兵将无辜民众围困在中间更可怕的事情……”
李时雨想到了普普和布布：“是不是怀恩在汪达所在的那个地方施加了一个和普普、布布的类似天灾效果？比如在那个地方人类的‘信仰’和‘信念’会有大幅度下降。汪达处于这种环境中接受考验，所以精神也会接受折磨。”
“有道理。”
两人不约而同地叹气，对汪达此时的境况感到焦虑。
但话又说回来。
季阿娜问：“这件事现在有多少人知道。除我以外。”
“你的妈妈，和我的舅舅。”李时雨指着季阿娜，“加上你。现在全世界只有三个。”
“没有其他人了吗？”
“或许有。”李时雨犹豫着，“那个，戈拉克·玛什，季阿娜，你还记得他吗。”
“记得。他是第三十九位神明‘巨人’。”
“他在最后倒下前朝我看了一眼……我不清楚他那个眼神中所包含的具体意义，但，我能感觉到我被看穿了。他可能就是在那一瞬间知道了我所有的真相。可他已经死了，所以还是只有你们三个。”
“明白了……我会保密的。”
“谢谢你，季阿娜。”
“不用感谢我。”季阿娜苦笑，“虽然早就猜到了，但还是觉得你身上背负这个天大的秘密，难免会觉得震惊。我也总算知道了为什么你的人生看上去没有能够导致你现在性格形成的关键事情，你的家人、朋友、周围的人都对你很好，照理说，你并不应该变成这样。现在我算是知道了……你是因为这个秘密才影响塑造了你现在的性格。”
“我想可能吧。我不清楚，也有可能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如果你本来就是这种人就好了，至少在外界的慢慢影响下你会变得像我一样。可是没有。”季阿娜摆摆手，“好了，不要说这件事了，之后我们也尽量不要在其他人面前提及。李时雨，你今晚好好休息，明天那两个怪物就拜托你了。莫莫奥德我会好好带着的，你不要有任何后顾之忧。”
“嗯。谢谢你。”
“哎呀！都说了，不要总是谢我。我们是朋友兼战友，我帮你保守秘密都是我应该做的。不要总是谢我。”
季阿娜尴尬地在原地走来走去。
在李时雨的注视下，最后她转去了厨房。
“想吃点什么水果，或者，喝点水吗？”
“帮我倒一杯水吧。”
“没问题。”
总之，这段对话就这么草率地结束了。
除了造物主，没人知道季阿娜和李时雨对话之中究竟隐藏着怎样一个不能说的秘密，就连纽托菲利亚也无法知道这段对话藏着什么内容。
监视他们一举一动的怀恩也对这个对话感到非常的莫名其妙。
他思考了很久，还是没有靠自己想出这个秘密的答案，于是他专门抽出好几天时间不停从侧面撬汪达的嘴，汪达始终没有给他满意的答复。看来他和李时雨说的一样对此事并不知情。
怀恩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皲裂。
因为“未知”，让事情超出了他的掌控，他对此感到非常不满。
夜深了。
撒伯里乌除了怀恩家，没有一处是亮的。
怀恩坐在沙发上，手里摩挲着怀表，脑子里翻看着李时雨包里的日记，可整本日记本上除了唯一一个用西方文字记下的“汪达·希尔达”，其他内容全是用东方字书写的，他根本看不懂。
怀恩操控的整个撒伯里乌中也没任何一人能看懂东方字，无人能替他解读。
“李时雨……”
咔。
怀恩合上表盖。
“你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咚咚。
怀恩家的大门响起来。
怀恩没有装模作样地走到门口，他隔空控制门让它开了。
“怀恩。”一个人从外走进屋内，“好久不见。”
怀恩没有转头就直接和那个人打招呼。
“好久不见，赛琳娜。”
来人正是米迦勒教会主教斯图汉姆·米迦勒的下属，那个安图在星落森林遇见的“翼人”，赛琳娜。
她和怀恩一样，都是白发和白色羽翼，看上去就是同族同属，要不是怀恩的面容看上去更苍老一些的话。
“你每天这么忙，怎么今天舍得来我这里坐坐了？”怀恩问。
赛琳娜像来到自己家一样，非常悠闲地走到怀恩对面的沙发坐下。
“我来塞拉诺瓦追查一件事的后续，但是线索在进入这个国家后就断了。想着你在附近，就顺道来看看你。怀恩，这个月有没有一个白发精灵进入你的地盘。”
“这个月没有。但是我的地盘上白发精灵倒是有一个，但她是两个月前来的。”
“两个月前……她不会是我要找的人。”
“你找那个精灵干什么？她什么地方惹到你了。”
赛琳娜后靠在沙发里，翅膀也松垮垮地垂在地面：“她偷了我的东西逃走了。明明我已经把那个东西放在了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地方，但她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手段就是找到了。我追查她的踪迹时有发现她身上残留着诸天之星的主人的气息。”
怀恩挑眉：“她是占卜师？和‘女巫’有关？”
“不。她和神明无关。她身上有属于造物主的力量，属于造物主那边的人。更高的存在从来都不会与造物主并存。”赛琳娜闭上眼睛，“但如果更高的存在是主动帮助她的，那就不好说了。”
怀恩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现在诸天之星的主人已经彻底偏向人类那方了？”
“对。现在我手上拥有的那个残片不知道祂会不会收回去……”
“人类，人类……人类这个卑贱的物种到底有什么好的！”怀恩咬牙，“弱小、自私、无能、命短、卑贱。”
“不要这么激动，怀恩。我问过喀登多尔夫，它说诸天之星的主人知道你在这座城市做的一切，这位更高的存在没有对你做出任何评价，说明祂现在总体还处于旁观，否则早就出手解决你了。祂虽然帮助人类，但也对人类当下的处境视而不见。”
怀恩稍微整理情绪：“赛琳娜，你这次又是要来让我帮助你？”
“这从来都是我们两人之间老生常谈的话题。我从来对此都不抱有什么希望，因为你每次都以各种理由拒绝我。”
“那你确实不应该对此抱有希望。”怀恩微笑，“那个精灵就交给你去对付吧，就算她有造物主的力量，暂时也对我们构不成任何威胁，否则也不会选择逃跑。你一个人都能顺利规避造物主做出那些事情，那么一定也能对付她的，对吧？”
赛琳娜抬眼：“这次你又会用什么理由拒绝我？”
“我手上有几个很好玩的玩具，这么长时间了，终于让我遇到了他们。我必须要好好把玩一番。”
“那还真是恭喜你啊。”
赛琳娜站起，往门口的方向走，准备离开。
“我继续去搜查塞拉诺瓦的每一个角落，之后那个精灵来到你的地盘就帮我扣住她。怀恩，你不能不帮。别忘了是谁把你从天上救下来，又是谁赋予了你行走世间的身躯。”
“是是是，是你，是你救下来的。”怀恩非常不情愿地回答，“这件事我能帮你。不要想着命令我，赛琳娜，我是和你同阶的‘德乐尼’，只是我在现世没有肉体而已。还有，别想让我加入那个什么教会，我看着那个人鱼和混血种就觉得恶心。”
“哈哈。谁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