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入八阶以后，昆塔就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大地之力必然能够束缚人类，让再强大的人类也无法脱离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个世界魔力如此充沛，而魔法师能够积蓄和使用的魔力却是有限的
这种看似不应该去质疑，理所当然的事情开始成为昆塔思考的重点，他甚至开始认为，也许限制魔法师实力和境界提升的，未必只是自己的天赋。
“在我们那个时代——我指的就是我和公主殿下从阴吉士王国出发的时候。”昆塔嘴角翘起，随即露出牙齿，哑然一笑，还是有点难以接受这恍惚间过去了一百多年。
他接着说道，“公主殿下，你知道最底层的民间，对王室的印象是什么样的吗尤其是对国王、王后、诸位王子和王女组成的家庭形象。”
法芙妮尔不由自主地冷笑一声，随即脱口而出，“当然是国王仁慈威严、王后优雅高贵、兄妹和睦，家庭中既有王室的风范，又有普通人家庭中的温暖和爱，仿佛每个人都在发着光，犹如黑夜中的星星一样闪耀。”
“可是，这和我问你的问题有什么关系”法芙妮尔敏锐地发觉了昆塔的大逆不道，“你……你是想说神的形象，就像我们王室一样，是营造出来的假象”
法芙妮尔知道自己分析得没错，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昆塔，她记得昆塔是魔法师中和光明教会比较亲近的那一派了。
因为昆塔常常在公开场合承认光明教会的基本教义：这世间的一切力量源头，都是神的赐予。
魔法师往往只是承认神的存在、神的强大等等，但是通常会认为魔力是世间存在的基本力量之一，并非来自神的赐予。
所以，明明是同一种力量的不同表现现实，魔法师的力量叫魔法，而教会称之为法术，而最强大的教皇和高阶神官使用的甚至是“神术”。
昆塔作为首席宫廷魔法师，身份上有更多的政治光环，他和教会的良好关系，为阴吉士王国在需要教会支持时常常能够获得更多便利。
法芙妮尔没有想到，亲教会的昆塔，实际上是妥妥的“渎神者”。
也许是在异国他乡，昆塔才暴露出来真面目吧，若是还在教会力量无孔不入的阴吉士王国，只怕昆塔也不会说这番话。
法芙妮尔重新打量着昆塔，这位陪伴着自己长大的慈祥老者，此时是如此的陌生。
“为什么不可能呢王室有专门的部分负责王室各成员的形象维护，还会经常设计一些活动让公主殿下和王室的诸位参加。更有宣传部门配合，把国王的各种语录、各位公主和王子的生活小事汇编成有趣的小故事，刊发到全国各地……”
昆塔想起了法芙妮尔小时候的形象非常活泼可爱，所以一度成为王室对外宣传的主要形象大使，印有法芙妮尔形象和故事的杂志书籍，也是最受欢迎的。
法芙妮尔小时候确实很可爱啊，想起她的种种童年趣事，昆塔心中也生出了一些温馨，想要抬手摸一摸法芙妮尔的头顶，但是现在的法芙妮尔身高接近两米……
昆塔只好放弃了，接着说道，“公主殿下，你有没有什么联想到的”
听着他依然习惯用启发式的谈话方式，然而两个人以后可能就难以再保持同样的前进方向，法芙妮尔心中也有些感慨，但还是更震惊于昆塔一步一步揭露的某种可能，深吸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想说……这就像神和光明教会的关系，神到底是什么样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光明教会用遍布全世界的教会所和教职人员，向信徒传递神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存在——”
作为深受光明教会影响的王室，法芙妮尔能够讲出这样的见解，可见她也不是完全被教会洗脑的忠实信众，昆塔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所以……不管王室的形象在普通民众中是多么温暖光明的，可是你的哥哥霍格尼尔依然会用种种手段针对你，因为你对他继承王位造成了威胁。”
昆塔抬头仰望着天空，深邃的目光似乎要穿透穹顶直视那位许多人认为无所不能、注视一切的神，他嘴角翘起的弧度带着一丝骄傲，“当魔法师对神存在威胁时，神当然也会针对魔法师了。”
昆塔的话，恍如石破天惊。
砸在了法芙妮尔的脑海中，掀起了汹涌澎湃的波澜，让她过去的认知仿佛行驶其中的小船，随时都会被巨浪掀翻，沉入无穷无尽的海底被黑暗吞噬。
“魔法师……魔法师怎么可能威胁到神。”法芙妮尔脸色微微发白，尽管理智觉得昆塔讲得很有道理，但是习惯认知依然让她无法接受这种颠覆性的观念，她想要加重笑声中嘲讽的意味，脱口而出时却是一种嘶哑难听的声音了，
“请恕我直言，老师，就算是你，在神面前也只是蝼蚁。就像我们的巨舰驶离海港时，那些远远围观的小渔船，我们不会认为它们对巨舰的形势会造成丝毫威胁，甚至不会注意到它们。”
法芙妮尔成年以后，正式接受公主封号，就很少再称呼昆塔为“老师”了，因为这个称号私人关系的味道十分明显，在每一个细节和每一句话都会被人揣摩的王室中，就算每个人都知道她和昆塔的关系，但是一般情况下她都还是选择淡化这种关系的公开化。
可这里毕竟是罗兰大陆啊，怎么称呼都没有关系，又或者刻意称呼也没有关系。
听到法芙妮尔再次称呼自己为老师，语气中却带着刻意的嘲讽，昆塔知道法芙妮尔的内心正在发生激烈的震动，他依然流露出面对自己曾经的学生惯有的温和笑容。
昆塔笑道：“公主殿下，你也不要忘记了，当巨舰驶离海港时，有些小渔船不小心接近巨舰，哪怕它们没有威胁，依然被护卫舰船驱赶甚至撞击了……我或者在神的脚下，只是匍匐的蚂蚁。可是蚂蚁也能咬人，分泌一种影响魔力集中的酸液。”
法芙妮尔紧咬着牙关，她有点担心自己会被昆塔说服，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八阶魔法师如此大胆，会思考这些普通人视作禁忌的问题——不，普通人甚至意识不到这种问题的存在，又何来视作禁忌
“对，我只是神可能都未曾留意到的一只蚂蚁，可是这样的蚂蚁开始成群结队，从世界的各个角落集中起来，一起仰望着神，一起思考着神为什么可以高高在上，一起怀疑着神到底是什么……这个时候呢”
法芙妮尔头皮发麻，只觉得自己皮肉下的骨头都在发抖，关节之间发出磕碰声。
“哇，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安静了一会儿的塔莉莎大喊大叫着，有些佩服地看着昆塔，“我承认你拥有和我媲美的八阶实力！”
听到塔莉莎的声音，法芙妮尔终于从那种浑身发亮的感觉中脱离出来，果然愚蠢而癫狂的魔物，对情绪的影响甚至超过了世界真相在眼前被揭露的程度。
呵呵，神果然不是无所不能，神果然不是完美的吧，若神造万物，怎么能够允许塔莉莎这头蠢狼诞生于世
法芙妮尔很确定，塔莉莎如果没有那件传说级铠甲圣钛铠甲，昆塔一个基础魔法就能让她灰飞烟灭。
就你，还拥有和你媲美的八阶实力！回想着塔莉莎说的这句话，法芙妮尔都想一龙爪撕裂她！
“谢谢塔莉莎的称赞。”狼因人而荣，昆塔笑吟吟，一点也不在乎这头曾经气得他暴虐释放超阶魔法的魔狼胡说八道了，接着对法芙妮尔说道，
“你再想想，我在神面前是没有什么威胁的蚂蚁，可是耶梦珈德呢她还是蚂蚁吗我刚刚问了一下佐汉先生，耶梦珈德是不是传说中的十阶魔法师，你猜他怎么回答的”
法芙妮尔不由自主地望向佐汉，她忍耐不住想要知道问题的答案，可是又知道这个答案对自己的影响非常大。
因为耶梦珈德越强大，也就意味着佐汉越强大，佐汉越强大，法芙妮尔的处境就越难。
似乎明白了法芙妮尔的想法，佐汉露齿而笑。
法芙妮尔银牙咬碎。
昆塔却没有照顾法芙妮尔的心理，带着无限崇敬的感慨，“佐汉先生说，十阶只是魔法力量分阶体系的上限，不是她的上限。”
此时此刻，法芙妮尔终于明白了，她看着眼前的佐汉和昆塔，为什么人类才是这个世界的主流种族，为什么绝大多数人类明明十分脆弱，他们的族群却可以和任何天赋强大的魔物种族抗衡。
他们之间，也许有朝一日真的可以诞生媲美神明之人。
这个忽然而至的想法突破了固有的认知壁垒，也无关她的个人喜好，却让法芙妮尔清醒后开始胆寒。
人类如此无畏，如果有朝一日真的发生了人类中最杰出的魔法师和神之间的战争，会不会最终被毁灭的不是人类，而是其他魔物种族
这才是法芙妮尔最担心的问题，作为政治素养在魔物中最杰出的黄金巨龙血脉，法芙妮尔非常清楚，老大和老二打架，一般死的是老三——
就像法芙妮尔和霍格尼尔的继承权之争刚刚开始后，首先被淘汰的就是野心勃勃的旁系。
如果只是为了说服法芙妮尔，其实昆塔不需要讲得太深入，但是他还需要在佐汉面前证明自己的思想深度。
昆塔接着说道：“当耶梦珈德这样的魔法师出现以后……或者我们可以再加一个爱德丝特莲……这样的魔法师让神开始警惕人类在魔法上的发展。它当然会出手，阻止或者延缓威胁的临近和发展。”
“它出手，就是制造了无数的黑洞，让魔晶成为一种广泛存在的富裕资源。这不是在促进魔法力量的更加广泛运用在日常生活中吗这怎么就能够消除强大魔法师对它的威胁呢”
法芙妮尔怎么也想不通这一点，这不是阴吉士王室这一特殊魔物血脉能够想明白的问题。
昆塔看了一眼佐汉，佐汉的表情自始至终没有太大变化。
有一种可能是佐汉城府很深，不管是他内心有多大的波澜起伏都不会表现在脸上。
还有一种就是这些问题，他早已经思考过，心中有了答案，自然觉得昆塔说的不足为奇。
昆塔相信是第二种原因。
那么他就要说出更多自己思考的结论，去让佐汉印证，从而肯定昆塔是一个可以合作的对象，或者一起交流学习的同伴。
“因为平衡——我们知道世间万物都不是可以无穷无尽增长的。当一种力量增长的时候，另一种力量就会消退，这是连神也无法规避的真理。”
昆塔讲的是超阶魔法师的基本理解。
普通人会认为这世间万物，甚至事物运行的基本原理都是神制定的，而超阶魔法师则认为，神也要遵循一些真理。
“当越来越多的黑洞出现时，魔晶资源变得普遍，人们利用魔法力量的门槛变得极低，学习魔法的人越来越多——表面上看学习魔法的人多了，超阶魔法师的诞生也会变得更多。
可事实是，绝大多数人学习魔法只达到了二阶，就停止了向上学习……阴吉士王国发展魔导工业以来，低阶魔法师迅速增长，但是高阶魔法师的增长却开始放缓，至于超阶魔法师，最近百年更是一个都没有新增！”
昆塔想到这里，眉头紧锁，似乎感觉到了一种切身的危机，“长此以往，新诞生的魔法师，越来越擅长魔导工业产品的设计，越来越懂得怎么让铭刻的魔法回路结构更优秀，但是却无法让自己掌握和释放强大的魔法了……”
昆塔是一只蚂蚁，耶梦珈德或者是蚂蚁中的王，只要蚁群的规模被控制，当王无法号召足够多的士兵时，发起的冲锋和攻击终究是有限的，那么可以控制的威胁，就不再是威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