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渊指尖捏着那只釉色发暗的茶盏,那茶盏的边沿积着圈浅淡的茶渍,杯身隐见一道细微的裂痕,这是他用了十余年的旧物,寻常待客断不会拿出来轻易示人。
香茶的热气顺着指缝往上爬,氤氲了他眼底的神色,听陶巅问起要带几个儿子走,他眼皮都没抬,慢悠悠呷了口茶,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嗤,像是在笑这问法忒也直白:“嫡长子当然不能动,这是我程府的根本。老二章儿你必须得带走,老三也要出去磨砺一番,如果她不同意,那她就给我滚回去她那个娘家。”
顿了顿, 他放下茶盏,茶盖与杯身相碰发出“叮”一声脆响,像是给这番话落了个不容置喙的句点:“老八平日里轮值很忙,这个是无法与你一起走的。其他的~~~老四读书得好的可以缓一缓再去,老五老六平日里虽不惹事,可是我也希望他们能出去随你沾一沾光。
老七是个不成器的,也就会玩物丧志,老九那个懦弱的性子也必须改一改,十二不是读书的料,文不成武不就的,这种废物没必要留在家中,十六、十七、十八都是这府中可有可无的人,你也一并带走。如果他们的姨娘舍不得,那就一起都收拾包裹地滚出去。”
陶巅一边听着程渊的话,一边用银签子挑着碟子里的蜜饯,那蜜饯是江南新贡的金丝蜜枣,颗颗饱满如珠。
嫌弃地端详了一下,他便挑了颗最大的往嘴里送,舌尖卷着甜腻细细地品,眼尾却瞟着程渊案头那方紫端砚。
那砚台边角被磕碰了一块,很显然是用得久了的,要不是底座还刻着当年御赐的标识,估计程渊早就将其给扔了。
他等程渊说完了以后便嗤笑了一声:“嗤~~~合着左相这是把镶金嵌玉的都留着,给我些瓦砾石子凑数?”
“那我还能怎么办?反正你那里也是收垃圾的地方。”程渊抬眼时,目光正落在被风摆动的那颗老梅树上,那梅树的枝桠在夜色里张牙舞爪展开着,活像府里那群他扔都扔不出去的半大小子,“老五老六前日跟兵部尚书家的公子比箭,赢了彩头还砸了人家的箭囊,性子躁得像团火,到了地里挥挥锄头,总比在京里惹事强。哎~~~~我即使是能养这些废物,可等我百年以后,他们必将不能自给自足。更何况我有着这样多的政敌,让他们分出去也未见得不是件好事。”
陶巅将银签子在指间转了个灵巧的圈,“啪”地搁回碟子里:“行,看在咱们爷俩相识一场,那我就替您养这些废物儿子。不过他们怎么管教,都得是我说得算了吧?到了那里,您就别问他们的处境是怎样的了,绝对不好这我是敢保证的。所有人都得给我从小兵做起,我可不惯着任何人。”
看着程渊越来越黑的脸色,陶巅的笑意越来越浓了起来,他重新整理了一下坐姿,锦袍的下摆扫过案角,带起一阵淡淡的茉莉香气 “行了,左相您别这么盯着我,我的家底虽比不得您这几年的基业,可我家大业大的,多这几个废物不多,少这几个废物也不少。
说着,他忽然放下茶盏,笑得满脸欠揍地又往程渊那边探了探身,语气里的促狭又浓了几分:“不过说真的,您都这么老了,儿子女儿一大群的,也都够光宗耀祖的了,孩子太多就真别再生了。
哎,咱们先不说大的那些有多费钱,而且费了还得不到回报,就二十、二一那两个吃奶的,我在府里才两天,夜里来回一走,就能听见他们俩在那里哭得如丧考妣的,而且一哭就得惊动半个后院。
一群奶妈、小厮围着他们团团转,不是,那喂奶那活儿就不能是姨娘自己来吗?养她是干嘛吃的?
你看哪条狗哪个牲口生孩子不是自己奶?吃得好,喝得好,还不伺候崽子,这什么玩意儿?奶妈这东西根本就不需要有。不但得废着银子养着,奶妈还暗地里以主子自诩,儿子女儿的又和小主子称兄道弟的,切~她也配!
弄这么多祸害出来,您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养这么多‘东西’——哦不对,是儿子,既得操心他们的前程,又得防着姨娘争风吃醋,费那力气做什么?”
程渊越听越听不下去,单手一拍桌案:“够了!程风你别太过分了!没大没小的,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
本来还想继续往下骂的,可是想起皇上不要惹怒陶巅的嘱咐,当时他又把就要脱口而出的话给咽了下去。
气人!这死崽子小畜生小王八蛋简直是太气人了!他一定是故意的!一定是!
陶巅听了训斥也不怒,反而笑吟吟地道:“果然这真话最是不合人听得。那我给您拍顿马屁?不过也没那个必要,咱俩现在是同品级的官员,左相可不要让我为难哦。”
程渊正在气头上,黑着脸地不说话。
陶巅见他不接话,也不尴尬,自己掏出一包五香瓜子,放在桌上的盘子里,就这样对着程渊噼里啪拉地嗑了起来,一边嗑一边还在那里添着火:“我说那个左相啊,您家那老二,拈花惹草的总惹麻烦,我听说今天和这个斗富,明天和那个抢娘们儿的。我就想问问,他抢了那么多女人能干嘛?
就他那个丝毫没正经的根儿,还不如一刀两断,就此了了红尘呢,省得再生出一堆祸害来给大齐添堵。
哈哈哈哈哈~~~我觉得这主意好,莫不如,直接给他送宫里去,没准还能光宗耀祖呢。您说呢?
来,尝尝这瓜子,真好吃~~咯嘣咯嘣~~~”
程渊听到这话,已经气无可气了。轻笑了一声:“果然你是回来报仇来的。”
“哎?你是怎么知道?”陶巅眼睛一亮,吐了一颗瓜子壳地问道。
这回程渊彻底是无语了。
而且,无语死了。
他在心里不断地警告着自己:他是疯子别和他计较,他是疯子别和他计较,他是疯子别和他计较……
等到好不容易平静下来,
陶巅又继续有滋有味地说道:“不过您放心,我即使是寻仇,也不会弄死您。我弄死您干什么啊?您哪,和我就像那鸡蛋壳和小鸡似的。我就是长大了也不能把您给一脚踢飞,这必须得留着,没准以后还能补补钙什么的您说是不是?
再说,您要是没了,那我那个娘,我愿尊称一声陶夫人的,不就守寡了吗?对了,她要是守寡,您建不建议她再重找一个更俊的当我爹?”
本来程渊听见他这番话火气是要蹭蹭向上冒的,可是一听到他的后半段话,当时就楞在了原地:“陶夫人?你娘?”
突然他一把抓住陶巅急切地问道:“你是不是已经和盈儿母子相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