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从下午开始下到现在,连空气里都凝着一股潮意,透过书房未完全闭拢的落地窗缝,吹在对面而立的夫妻中间,令本就紧张的气氛更添一份肃杀。
穿着单薄的林珎瑟缩了一下身体,望着纪徐清的眼神却没有半分动摇,她要知道,眼前这个人对她的蓄谋已久,是不是也包括曾经对她的苦难视若无睹,甚至为了一己之私在一旁围观?
纪徐清不忍与她对视,然而事态来到这一步,除了坦率承认,已别无它选。
“是。”一个别无它选,实事求是的回答,他想不通为什么还是说得这般艰难。
林珎难以置信地闭了闭眼,喉咙口的棉花堵进心里,一时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纪徐清伸手欲要搂上来,被她举手挡开,她退后一步说道:“从苏佳莹到方皓哲,我不是没有怀疑过他们是在暗示当年的事和你有关,但我总不敢信,我...”
说到这里,林珎住了口,她意识到这时候自己这种无用的情绪并不能改善事态,也无益于谈话的继续,便努力调整情绪,长吁一口气后,她重新看向纪徐清,“也根本没有所谓的根据结婚对象的选择来决定纪氏集团的继承权?你如果有心回归纪氏,念书的时候专业就不会选择医学,既然如此,你又怎么会为了得到纪氏,把你一辈子的幸福搭进去?而且我问过玉麟,爸在走之前,替你选好了结婚对象,如果真的是为了继承集团,你该选的结婚对象应该是钟家二小姐,绝不会是我。所以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垂在身侧的双手始终有伸过去抱她的冲动,纪徐清极力克制着,平静承认道:“是。从我回来长明,我爸就有意要把集团交给我打理,要结婚才能作为集团继承人,不是我爸的意思,是我答应我爸会管理集团,我爸才作出让步,让我自己选择和谁结婚。”
他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珎珎,那个时候我没有把握你会答应我的求婚,我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获取你的真心,在余作交给我这段录音以后,我才觉得事情有转机。我知道宋文霄找了人打算对你动手,我也知道方皓哲一直对你不死心,他一定会找机会在你面前博存在感,那天晚上巷子里发生的一切,我都知道。我唯一不清楚的是,你会不会为了方皓哲的救命之恩,妥协和他在一起。”
他的语气越说越凉,“事情不走到极致,你恐怕也想不清楚。所以方家会对你步步紧逼,所以周淮不能对你出手相帮,至于你的父母,余作一早调查过,不存在为了你出头的可能,唯一能让你依靠的,有且只有即将和你交易的我。”
此时此刻,林珎意外想到在绑架被救后的第一晚做的噩梦为什么会让自己如此痛苦,因为那是一种被最亲近的人背叛的滋味。
她从不知道原来堵在心间的棉花这么锋利,还能割开人心滴血。
她仿佛看一个陌生人般看着对面的男人,沉默良久,在消解了愤怒、心碎与失望,她再次开了口,甚至还勉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笑,“纪总这么做,道德上确实不厚道,但是对于一场交易来说,这很公平。宋文霄找人要毁了我是事实,方皓哲为了救我断腿是事实,方家要我拿自己赔方皓哲的一条腿也是事实,并不是因为你旁观了,我当时的难处就不存在,再说你也的确给了我一定的托举,让我能完成我的梦想,走上职业钢琴家的道路。就冲着你这份恩情,我没什么立场责怪你曾经的袖手旁观和推波助澜。”
他怕她知道真相后会暴怒,会因为被欺骗而选择离开他,但他既然选择把这一切说出来,就是在等着她的爆发。积弊难除的时候,置之死地而后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他没想到她会如此地淡定,而这份淡定不仅没让他觉得安慰,反而让他更心慌。
他宁可她爆发,宁可打他,骂他,把这一切不满都说出来,也不要她这么‘懂事’。
“珎珎,你还有没有别的话要问我?”他听到自己冷静地发问。
林珎摇了摇头,语气恭敬地说道:“纪总,交易就是交易,我们谁也不用美化它。”
纪徐清胸口一紧,没有什么比她用他曾经说过的话来替自己的行为总结来得更伤。
见她说完这话后竟是要走,纪徐清忙伸手拦下她,“珎珎。”他的声音意外发着颤,“你知道不全是这样。”
林珎忍耐着发酸的眼眶,深呼吸一口气后侧过身来面对他,“是吗?”
怒极反笑原来是真的,只是她的笑容有着她想象不到的难看,“纪总想说你和我之间不止是交易是吧?”
纪徐清听出她的情绪不对,碎成渣的一颗心一沉,气息陷入阴沉,他凑近一步,紧盯着她的脸回答道:“是。”
“呵。”林珎垂眸避开了他的目光,望了眼外面的如柱暴雨,话语也带上了冷意,“我去看了秋月姨统计的年度支出,发现涉及御真园的物业费有四幢,很明显,你在那里不止一幢别墅。”
“你特地转其中一幢给我,是因为你知道我一定会对曾经帮忙过我的人产生好奇,就算我不寻机去看看,你也会安排别的方式让我去看一眼。”
“我出入都得让余良跟着,七幢和十幢在两个方向,没去过的人会开错道很正常,你知道我会疑惑余良为什么也会开错道,毕竟你就是御真园的业主,只要多问几句,就会知道从前余作跟过你,自然也会知道余作为什么会被调走。”
“还有那里的保安,不是因为纪太太的名号太响所以才放任我自由出入空无一人的别墅,而是那间别墅的主人本来就是纪总你,纪太太在纪总的别墅里保安当然没话说。”
“从别墅到余作到淮哥,不难猜出你认识我,在我认识你之前。”
“在你知道方皓哲要重查五年前的事后,你做了这一切。包括你今天给我看的资料,明明早就已经在你手上,但你却在我说起的时候当作没有这回事。”
“你在等什么?”
“你在等我自己发现你的不得已,你的深情,你的舍不得,你的进退两难。”
“真是傲慢啊。”林珎再也绷不住,一滴泪从她的眼眶里叛逃,在她的脸颊滑落,她深吸一口气,敛住心神把话说完,“连认错都有这么多花招,就是不肯直接说一句对不起。”
一字一句敲在纪徐清的心间,震撼着他几乎无言以对。
“对不起。”他能说的仿佛只剩下这一句,在重查五年前的事被方皓哲点燃导火索后,他知道自己既不能放大沉默的代价,也不能防御过当恶化事态,所以他选择主动暴露他对她不止于她以为的感情,至少能让她在发现被欺骗的时候,心里不至于太难受。
林珎摇了摇头,脸上有一种奇异的平静,“你让律师重新加入的两条离婚协议,真的能让我顺利离婚吗?”
纪徐清一愕,半晌后也摇了摇头,开口说话的声音如被沙砾磨过一般粗粝暗哑,“不能。”
他从没想过对她放手。
又是一滴泪滑过林珎的脸颊,她极力保持着语气的平静,“你看,连你所谓的爱都不能让我们之间平等,我又怎么可能会想要这样的深情?”
眼眶异常酸胀,刺激着纪徐清的一双眼逐渐发红,谋算再多,事情还是来到了他最不想见到的局面。
满腔的酸楚快要抑不住,林珎最后说了一句:“美美的夏令营结束了,她想让我去陪陪她,我接下来几天会住在金古。”
这时候的汇报是因为纪太太的自觉?纪徐清嘴里阵阵发苦,却也没再伸手阻拦,隐约觉得她的气并不是全然撒完。
临出门之际,林珎似想起什么,对着犹在愣神的纪徐清说道:“对了,纪总要是担心又有人绑架我向你要十亿赎金,其实不必让余良贴身跟着我这么麻烦,你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个字,就能一劳永逸。”
纪徐清蓦然一僵,震惊抬眼,只看到她毫无留恋离开的背影,在她身后的一切,均成了触目残局。
她已经气到这种程度?连她曾经毫无保留接受的爱,如今在她眼里,也被她完全否认,成了他别有用心的理由。
唇间的苦涩来得意外真实,纪徐清触手一摸,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已经滑落在他唇边。
他用食指关节沾起泪珠放在眼前审视,回味起还残留在唇上的柔软气息,混乱失序的气息逐渐被执拗统治。
他绝不会让这成为她留下的最后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