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天气晴好。
柳叶难得清闲,便想着带小囡囡去上林苑图书馆逛逛。
一来自己也想看看最近有什么新书,二来也想让女儿从小感受下读书的氛围。
小囡囡听说能去图书馆,兴奋得像只小雀儿,早早换好了漂亮的衣裳,催促着爹爹快走。
她最喜欢图书馆里那种安静又充满神秘感的气氛,还有那一排排高耸到天花板的书架,像藏着无数个故事的森林。
上林苑图书馆由几座巨大的殿宇组成,飞檐斗拱,庄重肃穆。
殿内空间开阔,光线从高大的窗户透进来,明亮而不刺眼。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墨香和旧纸张特有的味道。
巨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整齐地排列着,上面塞满了各种颜色、厚薄不一的书籍卷轴。
此刻馆内人不多,只有寥寥数人安静地翻阅着,脚步声和翻书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柳叶牵着小囡囡软乎乎的小手,在书架间慢慢走着。
小囡囡好奇地仰着小脑袋,看着那些她还不认识的字,小声问道:“爹爹,这些书里都写了什么呀?”
“写了古往今来,天南海北,所有人们想知道的事情和道理。”
柳叶低头,微笑着轻声回答。
“囡囡多认字,以后就能自己看了。”
他们走到一处偏殿的回廊下,这里被布置成了一个开放的小型交流区,摆着些桌椅。
此刻正有七八个身着儒衫的年轻学子围坐在一起,看样子是在进行“读书社”的聚会,讨论得颇为热烈。
柳叶示意小囡囡放轻脚步,父女俩在稍远一点的一张长椅上悄悄坐下,想听听这些年轻人在谈论什么。
“教化之功,首在立信!当以我大唐律法、礼仪为先导,使蛮夷知上下尊卑…”
“非也非也!当先授农耕纺织之术,使其饱暖,而后方能知礼仪…”
“在下以为,当效法孔子周游列国,亲赴海外,于市井闾巷开讲坛,播撒圣贤之道!”
一个声音格外激动。
“对!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吾辈当亲往海外,于那蛮荒之地,建庠序,授诗书,令其沐我华夏文明之辉光!纵使刀山火海,亦在所不辞!”
柳叶坐在不远处,安静地听着。
小囡囡依偎在他身边,大眼睛好奇地眨巴着,虽然听不太懂那些“教化”、“蛮夷”的大词,但能感觉到那些大哥哥们说话时喷薄的热情。
柳叶心里却是一片平静,甚至带点不易察觉的玩味。
他想起了王玄策,想起了那些即将远航的船队,真正的播撒往往伴随着铁与火,远非这些象牙塔里的书生们口中这般浪漫。
他轻轻捏了捏女儿的小手。
小囡囡抬头看他。
柳叶低声道:“囡囡,吵不吵?我们去挑几本图画书看好不好?”
小囡囡立刻点头。
柳叶牵着她起身,没惊动那些沉浸在自己理想国里的学子,悄无声息地走向儿童读物区域。
父女俩在花花绿绿的书架前流连片刻,柳叶挑了几本画着花鸟鱼虫、简单故事的彩绘本,又选了一册基础的《千字文》图说。
小囡囡满足地抱在怀里。
走出图书馆高大的门扉,午后的阳光带着初春的暖意洒在石板路上。
他们沿着上林苑内栽满柳树的道路慢慢往长公主府走。
柳叶享受着这难得的亲子悠闲时光,小囡囡则叽叽喳喳地说着书里看到的小兔子和小鸟,刚走过一处石桥,前面路旁的柳树下,一个身影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那人约莫三十上下,穿着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处补丁的儒生长衫。
头发有些油腻地束着,面色蜡黄,透着一股长期营养不良的憔悴。
他垂着头,面前地上铺着一张皱巴巴的纸,纸上用浓墨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卖身救亲!
柳叶脚步没停,目光在那人身上扫过,又落在那张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小囡囡也看到了,她扯了扯柳叶的衣角,小声说道:“爹爹,那个人……好可怜,纸上写的什么呀?”
“他说他要卖掉自己,换钱给爹娘治病。”
柳叶平静地回答,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树下的书生听见。
小囡囡的小脸立刻揪了起来,仰头看着柳叶,眼神里充满了同情。
“爹爹,他爹娘病得好重吗?我们帮帮他好不好?”
树下的书生听到对话,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扑通一声就朝着柳叶的方向跪了下来,声音带着哭腔和刻意放大的悲切。
“贵人!求贵人垂怜!小人张生,寒窗苦读十余载,奈何时运不济,屡试不第!”
“家中高堂年迈,如今双双病倒,无钱延医,药石无继!”
“小人……小人实在走投无路,只得自卖自身,只求换得些许银钱,救双亲性命!”
“小人愿为奴为仆,任凭驱使!”
他说得声泪俱下,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发抖。
柳叶站在原地,没有立刻上前搀扶,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动容。
他的目光落在书生那虽然粗糙但指甲缝里却很干净,并无劳作的厚茧的手上,又看了看他那身虽然破旧却明显是读书人式样,并非真正穷苦力夫常穿的短打,心中已了然。
这人知道他是谁,特意选了这条通往长公主府的必经之路,演这出苦情戏。
他微微弯腰,对着满脸期待和怜悯的小囡囡,声音清晰地说道:“囡囡,看到没有?这便是不好好做事,只想走捷径,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结果。”
小囡囡有些茫然,不太明白爹爹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那书生张生却听得真切,脸上的悲切瞬间凝固,随即转为一种被侮辱的愤怒和惊愕,他猛地直起身,有些羞恼的说道:“贵人!您……您这是何意?小人虽贫贱,亦是读书人!”
“若非双亲病危,走投无路,岂会行此下策?您怎能……怎能如此辱我?!”
柳叶这才把目光正式投向张生,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淡漠。
“辱你?我不过是在教导女儿一个浅显的道理。”
“你说你寒窗苦读十余载,三十岁了,功名未得,生计无着。”
“如今双亲病重,你不想着凭自己的力气去码头扛包、去工坊做工,哪怕辛苦些也能赚来汤药钱,却跪在这里,指望某个路过的贵人大发慈悲买下你。”
“这不是好吃懒做,把希望寄托在他人怜悯上,是什么?”